同样的夜色下,不同的树林,丁临四人窝在茂密的草丛中,观察着库房的动静。
库房外的收缴工作已进行到尾声,士兵正在将最后一批兵器存入库房,书记官站起身,收拢着案前的账簿。
张喜和周二呈跪姿警戒,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库房前活动的兵丁,一旁的小白收回目光,盘腿坐着:“此处约有二十名守兵,看起来没那么容易,唔...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两位也放松些。”
张喜和周二互相看了看,见丁临充耳不闻,也没敢动。
周二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小白虽然赤手空拳但仪态从容,不禁生出些好奇,压低了声音问道:“小白道长,出家人既然不杀生,您又为何要辛苦走这一趟呢?”
小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主家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周二肃然起敬:“小白道长放心,有我保护你,不会教你丢了性命。”
小白看着他眉眼青涩的一张脸,笑了笑:“那就辛苦你了。不过你小小年纪作战如此勇敢,家中可是军户吗?”
周二的表情垮下来:“是,家父是罗木营的兵。”
丁临眉头皱了皱,转过头:“杭州府罗木营?”
周二露出诧异的表情:“看来您听说过。”
丁临叹了口气:“能活着即是命大。”
小白见两人表情有异,一问一答之间似乎另有隐情,不禁好奇道:“这罗木营十分有名吗?”
“有名,”丁临瞥了周二一眼,周二黯然垂首:“十五年前曾发生过震撼东南的杭州兵变。”
小白蓦地瞪大了眼睛,丁临道:“万历九年,朝廷为了应付危机决定削减兵饷,同时发行了一种新钱,一个新钱兑换两个旧钱,在市面上同时流通,但在江浙一带,由于百姓十分抵触,导致两个新钱才能抵一个旧钱。”
小白道:“看来这里的人并不信任新钱。”
“的确是这样,”张喜插言道:“那时小的岁数还小,却已经记得事了,印象中我家宁愿将新钱存在家中放着也不愿花。”
丁临道:“翌年,杭州巡抚都御史吴善言根据朝廷的指令,减薪三分之一,并以半数新钱支付兵饷。由于新钱贬值,而且在杭州市面上,用新钱几乎买不到东西,官府发放的饷银的支兑成了一个大问题,兵士的生活因此而陷入困境。”
小白皱了皱眉头:“处置不当,恐怕会酿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丁临点点头道:“三月二日,驻扎在杭州罗木营的士兵们为生计所迫,在营兵马文英、杨廷用的率领下发动兵变,起先兵变者制定了相关的条令,行动进行得有秩序有纪律,蜂拥来到吴善言处上诉,要求按照原先的标准发放兵饷,并以钱支付,哪知吴善言蛮横无理,出言讥讽。部分官兵失去理智,火烧更楼及一些污吏的住宅。”
周二叹了口气,人多手杂,即便事先约束,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丁临道:“那时我已跟在潘大人身边,曾听他谈过此事,兵变发生后,朝廷为避免引发其他营效仿,没有采纳征调边兵以武力平乱的建议,决定以和平方式平息此事,当朝首辅张阁老命张佳胤便宜从事,最终没有酿成更大的兵祸。事后陛下勒令吴善言去官归家,其余有关人员或降级调用。”
周二低声道:“朝廷只道内乱已平,却不知罗木营已被视为官府的眼中钉,官场之中盘根错节,受此牵连的官员大有人在。凡是出自本营的士兵一律无法升迁、加饷,每有战事罗木营必定首当其冲,生死伤残各有天命,官府不闻不问,以示惩戒。”
张喜接口道:“这事我也是听过的,杭州府之所以拨乱反正,罗木营的弟兄牺牲极大,但也因此被打上了‘克上’的烙印,其他营的弟兄内心感念,但碍于上官压力也不敢有所亲近。自那之后罗木营形同孤立,战场之上得不到支援,所以每逢作战罗木营将士上至军官下至兵卒无不战斗勇猛,悍不畏死。”
周二轻轻地抽动鼻子:“那是因为我们把每一场仗都当做最后一仗。”
丁临听得心中发苦,只是这种事他也无能为力,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又将注意力放回到库房前:“看来他们忙完了。”
库房大门紧闭,书记官已不见了踪影,值守兵卒各持兵刃在库房门前严阵以待,与众不同的是门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铜锣,在火把光亮的照射下显得异常醒目。
“一、二…妈呀,二十多号人,还有其他的路吗?”小白挠了挠头,对方人多势众,想要不惊动他们而夺取火药,即便是他,也没有丝毫把握。
丁临摇了摇头:“这地方我也事先看过了,只能正门强行突入。”思索片刻安排道:“小白,你与张喜潜至右翼,听我号令行事,一定要把铜锣夺下来。”
“周二,”丁临看向周二:“你与我一道正面突击,记住了,只要挡在前面的都是敌人。”
“明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周二目露凶光咬牙道,有个问题忍到现在终于问出口:“究竟由谁引燃炸药呢?”
“我。”丁临很平静,对于未来的命运他接受得理所当然,平静得让三人难受极了。
老校场的广场上,杨伯领着一队人缓缓走来,曹克攀部兵卒团团而坐,一点儿不见困意,杨伯看了看天色,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看到了曹克攀的身影。他上身挺得笔直,微阖双眼闭目养神,听到杨伯的脚步声,他睁开眼见是杨伯,又把眼睛闭上了。
“曹将军,不困吗?”杨伯试探道。
曹克攀冷笑道:“马上就要掉脑袋了,谁有心思睡觉。”
回答中规中矩,杨伯察觉不到破绽,但心中疑虑丝毫未去。
他想了想,离开广场向军营走来,与一支十余人的巡逻队伍走了个对面,兵丁连忙上前见礼,杨伯道:“有无可疑之处?”
“一切正常。”队正答道。
杨伯沉吟道:“随我去转转。”
“跟上。”队正向手下命令道。
营房之中鼾声如雷,巡逻兵丁一队又一队在营中穿梭,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或许是我多心了?”他嘀咕道,军营尽头的一排营房中静得出奇,在其他营房鼾声之中显得格格不入:“那边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