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沉默着,看着反对的赵新等人。
实事求是地讲,高屋建瓴,统筹全局,移民没错,伸出宏观的手去操纵一把,为的是大明根基,是长远之策。
可具体执行的时候,却需要落在微观上。
那就是一个个家庭,一条条血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大明人不是候鸟,天冷了,天热了,换个地方。
大明人对土地有着深切的情感,而在土地之上,更有宗族,这如同一根锁链,将人固定在一片土地之上,加上自古以来的小农经济,别说迁移出去了,就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离开过自己所在的村落。
赵新、费震他们反对,并没什么错,只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眼见费震还要说话,顾正臣拿着竹节敲了敲屏风边缘,吸引了费震等人的目光之后,指了指舆图:“陛下、太子都清楚大规模移民会带来很多问题,甚至会伤了山西民心。只是几位布政使,顾某想说几句话。”
费震与顾正臣熟悉,两个人还曾在宝钞提举司里共事过,于是止住了进言,转而道:“定远侯请说。”
顾正臣用竹节在舆图之上点动,严肃地说:“辽东苦寒,但常年在那戍边的军士不下七万,北平、宣府、大同一线,兵马二十余万,再向西看,至肃州等地,还有十余万兵马戍守。”
“朝廷一边推动军屯,一边推开中之法,有些地方还需要朝廷周转运粮、运物以保障后勤。仔细说来,这些当兵的人,他们辛辛苦苦守在那里是为了什么?”
“他们的辛苦,他们经历的苦寒,你们也应该能想象一下吧?这些似乎与移民无关,但我想说的是,军士所作所为,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江山!同样,移民也是如此!”
“小家服从国家,局部服从整体,军士如此,百姓如此,山西如此,山东、河南、北平亦是如此!”
“你们有你们的难处,但这些难处都抵不上大明最根本的利益,那就是——平衡发展,江山稳固!”
“所以,诸位,百万移民之策已定,是必行必办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费震面色凛然。
王兴宗、吴印等人看着强势的顾正臣,也是倍感震惊。
赵新总感觉心头沉甸甸的。
朱元璋甩了下袖子,严肃地说:“小家服从国家,局部服从整体!这话说得好,有难处不是不能克服,有问题不是不能解决,但移民百万,早日让河南、北平、山东恢复人气,增加田亩,这是大计。”
“从今日起,文楼交给你们来用,商讨移民之事,该准备的早日准备起来,该安排得早点安排下去,每日商议出来的文本皆送武英殿,顾正臣。”
顾正臣看着走至御案后坐下来的朱元璋,走出行礼。
朱元璋深深注视着顾正臣:“百万移民,难度可比十万移民难太多了。朕将此事交给你来办,统揽山西、山东、北平、河南四布政使司,有便宜行事之权,出了事,朕不问四布政使司,只拿你是问!”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臣领旨!”
吴印、费震等人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是敬畏。
这算什么事!
布政使可是地方上最大的民政官,突然冒出来一个家伙直接管四个布政使司的民政,还手握便宜行事之权,那他算是个什么官?
大明官制里压根就没这样的官!
权力太大了。
这也就是没将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纳入其中,否则的话,顾正臣那将成为最强权臣,没有之一。
顾正臣看向吴印、费震等人,伸手道:“请吧。”
武英殿是老朱批改奏折的地方,这里并不适合进行细致的讨论。
移步文楼。
太监刘光笑呵呵地迎上前,对顾正臣道:“定远侯,下官奉命在这里记录。”
顾正臣点了点头,拱手道:“辛苦了,不必事无巨细,只记录商议出来的结果便可。”
“好。”
刘光应下,走至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并没有提笔。
顾正臣回头看向费震、赵新等人:“几位落座吧。”
费震坐了下来,直言道:“定远侯,百万移民之事当真不可再商议更改,哪怕是移民三十万——”
铛铛——
顾正臣用尽铜钱敲了敲桌面:“移民百万,这事不改,也不用再议。从山西移民这么多,遇到的阻力确实很大,但仔细来看,也不尽然全是阻力。据我所知,山西百姓中,自耕农只占三成,七成是佃户。”
“另外,你们也不要总觉得移民移根,百姓抗拒,难以执行。确实,扎根了想要移走是很难,可你们不要忘了,山西人口之所以如此之多,佃户为主,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与河南、北平、山东空虚是一条线,一个原因。”
费震、王兴宗等人连连点头。
这倒是事实。
山西人口为啥多,说到底不就是元末时期山东、河南、北平等地都打烂了,死的人太多了,想要活命的人挤到了山西去。
那些年里面,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等,多数都是在淮河、长江流域干仗,元廷对山西的控制还相当稳固,山西本地也没闹出来带头红巾的猛人,后来大明取山西,又是以受降为主,没什么大的战争。
整个元朝末期到大明开国之初,山西几乎可以说是免于战火。
进入的百姓多了,加上其他地方死的人太多,碰巧山西风调雨顺,收成还不错,山西可不就成了人口大省。
要迁移百姓,固然有老山西人在其中,但也必然有十几、二十几年前迁到山西扎下根的那一批人,而这一批人,还算不上根深蒂固,毕竟留在山西的坟头都没几个……
加上佃户生活并不算好,勉强能活命,但好日子是谈不上。
在顾正臣看来,没人愿意一直当佃户为他人打工,人总归是需要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
要不然——
那根,不算是根。
赵新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皮:“定远侯所言有理,可这事牵涉的人家实在太多,一旦这样做了,怕是会落得个百姓唾弃、名声狼藉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