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股的蒙古马队入寇,从北边来,从东边来,屠戮村寨,杀人放火,当你侥幸逃过的时候,接下来会去哪里?
除非是纯粹的山民,不然在山里生存不了几天,也会有人倒霉,遇到了回程的蒙古马队,或者自以为遇到了官军的救兵,还有人死在无秩序的暴行之下,但会思考的人都知道要安全的地方,而且还要离得近。
受难区域的幸存者们没什么选择,只有怀仁县城可去,行动力和生存力比较强的青壮们陆续赶了过来,毕竟这边没有被破坏,还有物资,还有秩序。
朱达他们来到怀仁县城的时候,难民大多是附近的村寨住户,其中相当部分的家园并没有被破坏,他们只是被惊吓到,当鞑虏撤走,确定安全之后,这些人就各自返乡,那时候真正无家可归的难民并不多,朱达招募的二十名家丁就是其中一部分。
当收购了县衙的廉价物资,出城去郑家集售卖,一来一回花费几天,回到城中又和方铭以及杨守文死斗,又要挟持县令,等到秦举人入城确定局势,又是紧锣密鼓的忙碌不停,就在这过程中,真正的难民陆续进城。
“......这是灯下黑了......”朱达自嘲说道,他这种有武力的都来到怀仁县城,却想着其他年轻人会停在原地不动,说起来可笑,
但他的推测其实没有太多错误,寻常村寨百姓没有见识和经验,年轻人生存能力强,但年龄带来的积累却很薄弱,他们下意识会留在最熟悉的地方,希望有那种侥幸的改变,或者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沿路会聚集起暴民团伙,郑家集会有各路团伙你抢我夺。
只不过这样的幻想和糊涂很快会被残酷的现实击溃,大破坏后的村寨没有足够人生存的物资,即便抢夺劫掠也未必能积蓄出足够过冬的粮食,何况秋冬交替让天越来越冷,饥饿和寒冷让所有人都坚持不下去。
物资空耗,饥寒交迫之下,大家只能寻找出路,或许有人想要去大同,或许有人想要去大同左卫的几个千户所,或许有人死在了路上,或许不知所踪,但来到怀仁县城的人是大多数,还有些人停在怀仁县城周围未被破坏的村寨。
“......哪有那么多的活计给他们做,就算地主的口粮也不富裕......”这是常凯的解释,朱达也认可这番话,怀仁县最繁荣的地方是郑家集,县城工商不兴,无非就是种地而已,田地上也早有农户长工忙碌,哪有什么多余的机会给旁人,充其量有人贪图便宜雇短工,长久活计怎么可能。
朱达对细节虽然犯了“灯下黑”的错误,但大略的趋势却是对的,从入寇血洗造成的灾难到现在,逃出来的以青壮为主,他们也到了最窘迫的时候,突然有官差出来招募人手,说“举人老爷”“朱公子”是金主,难民青壮们消息不灵通,但一打听就知道这二位的事迹,管吃管住的承诺由这二位说出来是值得信任的,立刻纷纷来投。
“没被鞑子祸害过的村寨还会收拢不少,等这批人能过来的过来,接下来就是越来越少了。”
“鞑子真是造孽,死了多少人啊!”
对接下来能有多少人被招募来,朱达和常凯都有个大概的估计,不会有太多人,鞑虏这次入寇还有旁人不怎么知道的官军血洗,被他们杀掉的以及间接被他们杀掉的实在太多,来到这边的人就是幸存者——但没有多少......
“人既然招来了,那就不能放跑,我这边最缺的就是人,人先安顿到田庄里面去,这几天别让他们饿着,也别让他们吃饱,耗用的粮食和其他,银子不够了和我说,还要用壮班和快班的人守着他们,他们离乡破家后过了段无法无天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守规矩了。”朱达特意叮嘱了几句。
听到这话后,常凯摇摇头,朱达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那常凯竖起大拇指说道:“我的小爷,你这是怎么长大的,衙门里那些几十年的老公务都未必有你周到。”
朱达笑着没接话,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个夸奖,朱达自己却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大家越来越亲近,常凯也没刻意的聊很久,招募人手要安排的事千头万绪,现在都要他去张罗,急忙着走了。
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提粮食耗用,因为在银钱足够的情形下这根本不是什么事,且不说县库里存着收上来的粮税,只说这县内大户,尤其是三班六房的各位老爷头目,凡是能在赋税上插手的,家中存着的粮食一定不会少,县城这边商贸不兴,金银通货也少,大家手里存留的财货往往是实物,这粮食就是一种。
偏生大同边镇大面上不缺粮草,大宗粮食贩卖又不是怀仁县人等操持得起,所以就这么一年年存留下去,倒也不是没有换钱的出路,从前供粮给郑家集就是县内的大生意,可郑家集消耗的远不如县内各方积存的,更别说今年连这条路都没了。
这么多粮食存在粮囤里,有人愿意出白银铜钱这样的通货来买,那是热烈欢迎的,而且现在是刚过秋收没多久,粮价正贱,有人来买他们乐不得出售,还能把价钱讲低下来。
要说常凯会不会用心去讲,会不会中饱私囊,对这个朱达倒是有信心,之所以如此,并不是说常凯能有多高洁的道德操守,和官衙的老官差讲操守就是个笑话,常凯会用心去做的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跟着朱达能有更大的好处,而且这好处不是空画大饼,已经兑现了些许,将来更是金光绚烂让人目眩,权衡轻重谁都会做,常凯也会。
送走了常凯后,朱达去方铭宅院那边找周青云,他正领着家丁们收拾和安顿,秦川不在宅子里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相对自由,至于秦琴和王小红,会在车把式婆娘的轮流陪伴下,和家丁们一起行动,只不过不会在同一个宅院里。
“这几天所有家丁都要操练起来,就按照我的那些法子练。”朱达特意叮嘱了句,说完之后就要离开。
“你不一起练?忘了你自己的话吗?”朱达还没出门,周青云就在身后喊道。
朱达转身笑着说道:“这几天忙,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天天练了。”
这话是敷衍还是如何没法判断,周青云摇摇头,他了解朱达,既然有了主意,其他人很难劝的回来。
离开这边,朱达一路走向铁匠铺,家丁都在操练,倒是有两个副役跟在左右,现在常凯专门按派人在朱家这边候着,供秦川和朱达差遣,看着低三下四,几乎没有油水进账,可这活计不是常副班头的亲信还轮不到,这可是近距离巴结秦大老爷和朱老爷的好机会,只要挂上关系,日后就吃用不尽了。
怀仁县内稍微齐整些的街道就是朱达居住的那片区域,次一等的则是联通城门的正街还好,其余各处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都不是和朱达那二十余年的记忆比,和郑家集比,和河边新村比起来,都是不如。
陪同朱达的两个副役也和从前同僚一样糊涂,心说这位小爷盯着脏乱差的地方看得这么起劲作甚。
这次来铁匠铺的待遇和上次大不一样,朱达才走进去,还没等跟着的副役吆喝,张大锤就快步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作揖为礼,看着是把他能做到的殷勤做到了极限。
“朱老爷快里面请,马上给您准备好茶和点心。”张大锤这份殷勤倒是出自真心,且不说朱达是怀仁县眼下风头最劲的人物,上次那生意也让铁匠铺赚了不少,这样的好主顾登门,怎么也得笑脸相迎。
“一百把铁锹,一百把锄头,三十柄石匠用的大锤,这些我急着要,现在就开始做,算好了定金去我宅子那边拿,现银支付,交货付剩下的。”朱达开门见山,站在铺子里就下了订单。
张大锤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殷勤笑意又是加重许多,好主顾登门给了大生意,不讨好这样的人还讨好什么人。
“你这边该雇人了,这单生意做完,还有十倍的数目等你去做。”
这话说出口,不远处正在捶打通红铁件的一位铁匠身子歪了下,铁锤砸在了铁砧上,弄出好大动静,接下来整个铁匠铺都安静下来,两百多件农具和工具已经是大生意了,还得加上十倍,这真是了不得。
而且以这位小爷口碑,可真不是说大话的人物,莫说铁匠和学徒,就连张大锤都被震住了,等反应过来后谄媚的已经要跪在地上了。
“你们应该找个专门的知客掌柜来应承,你做不来这个,巴结别人都显得太假。”朱达说得不客气,张大锤有些讪讪,铁匠铺里有人偷笑,显然不止朱达一人这么想。
“还有生意要照顾你,这边说不方便,进屋去谈。”朱达这话让铁匠铺又是安静下去,居然还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