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法”二字官面上可讲,私下里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贵体有恙,要是讲王法,大伙现在只能吃手里的一点俸禄,拿到的还是如同废纸的宝钞,这就等于没钱,拿什么养家糊口,更别说请幕僚师爷,要是讲王法,县衙就没有副役白身可用,就这么几十号人里里外外的忙活,什么都做不完,什么都做不了。
再说这朱达一伙是亡命大盗,在城内就敢灭门放火的狠角色,全城文吏差役都已经被吓住了,连个捉拿的人都没有,你却要问罪,谁去办差,没人办差的话,晚上再被人潜入杀人放火?嫌命长不是这么玩的。
师爷胡守秋有些失礼的打量知县艾正文,心说自家这位东主也是做师爷出身的,据说还是给某道员做幕僚,因为这道员获罪下狱才回乡重走科考路,谁能想到天降鸿运,居然乡试得中,这才能外放出来做这个知县,这样的人物可不是苦读书经不知实务的愣头青,请自己过来不过懒得再做当年做熟了的事,从前都是精通事理实务的样子,方才怎么说出这番话来,难不成是失心疯了?
“守秋,你是不是以为我失心疯了?”艾知县笑着问道。
胡守秋下意识的点头随即连忙摇头,艾正文失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县内官差都已经丧胆,无人可捉拿这些亡命之徒?是不是觉得万一打草惊蛇,咱们也有危险?是不是觉得我也是做老了实务的人,谈王法是不是失心疯了?”
“东主既然想的如此周到,为何还这般打算,学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这朱达年纪虽小,做事却周密得很,这进出县城,尽管有冲突斗殴的事,但在其他事上却没有露什么痕迹,让人抓不到把柄,抓他们可是无凭无据,就算没什么刀兵凶险,抓过来用刑都有后患,更别说这两个人是卫所出身,他那义父虽说生死不明,也有几个认识的士子,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到时候闹将起来,对东主有碍啊!”胡守秋沉吟着说道,既然该想到的都能想到,那就可以讲理相劝了。
艾正文放下茶碗,摇头笑了笑:“我也听人说过那秦川的事迹,好好一个读书种子居然去做盐枭的谋主,这些套路想必都是他教的,怎么避让王法,怎么和官府打交道。”
尽管衙门暗无天日,可一定要有个由头才能对平民百姓问罪,如果是硬来攀诬,除非能压住方方面面,不然就有麻烦,本地士绅看不过眼,苦主亲属去上峰上告,稍有不慎,被本地士绅质问,被上峰责问,案子翻盘,运气好的话灰头土脸,运气不好直接罢官下狱。
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太太平平做官,只要能长久下去,什么好处都能拿到,犯不着为了一时之气和眼前小利去争斗,遇到朱达这等明白规矩可能有后手的,更是不会理财,当然,这也是朱达做事的考量,让人顾忌并不需要有真正的威吓或者实力,让对方以为有,或者对方觉得可能有,就会减少很多风险。
如果是个闭门读书,科举得中,外放做官的书呆子,可能会忍不下一时之气,或者心胸中有愚蠢的大义,去捉拿朱达等人,但艾正文深谙实务,当年或许拿同样的理由劝说过他的东主,又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
“守秋,我来这怀仁县之后,不怎么管事,这个你是知道的。”艾正文悠然开口说道,胡守秋连连点头。
“从前几任和我一样,但他们是管不了,是不知道怎么管,我是懒得管,小小县城,无非就是秋粮上有些门道,实在无趣,秋粮上的常例也不曾短了我的,那还管个什么,瞧瞧下面办差那些人的眼界,觉得这县城里面有金山银海,能有什么,他们就算不要脸的刮,一年又能有几百两的银子?何况还刮不上来,这边有个好汉,那边有个豪杰的,谁理会官差。”艾正文说这些话的时候颇为轻松,不过胡守秋知道是实情,自家东主不怎么看的上县里的油水,何况六房人等也算知趣,该给的一文不曾短少,双方也就这么含糊和气着下来了。
艾正文端起茶碗抿了口,若有细心的人在,能看出这位中年人此时有些激动,放下茶碗后又是说道:“朱达在郑家集那边做的好大生意,这次不光做生意赚了钱,还把自己藏的银子带了回来,下面不都是传吗?说是带回来大几千两,这边人眼皮子浅,但看过车辙的人说,三千两起码是有的,这笔银子能拿到一半的话,我调任到山西或者河南的事情就能成了。”
话说到这里,胡守秋恍然大悟,财帛动人心,自家这位东主原来是对这么一注大财起了心思,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秋粮常例和日常衙门里的好处确实不多,官场交际和日常花用下来就剩不下多少,何况东主艾正文还想着再做两任,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绝,所以捞钱很讲个体面,而这怀仁县本就不是什么富裕地方,自然没有落下好处。
自从蒙古马队入寇,打破了这十几年的太平幻象,怀仁知县的风险也变大了许多,这次郑家集被打破了,下次如果是怀仁县呢,知县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上吊自尽,艾正文本就计划中的调任心思急迫了许多,但想要调任到内陆县治,就得额外花钱,花钱越多去处就越好。
艾正文当年给人做幕僚,人面上很是不差,只要有足够的银子,调任到合适的去处不难,只是差在银子上,可千两以上的现银不是那么容易筹集到的,眼前却送来了现成的机会!
“东主,一来无凭无据,二来这两个小子是虎狼,稍有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这县里能动用的人手也靠不住了。”胡守秋说出了担心,昨夜里起火和死人可不是假的,何况说是拿人,今日里六房三班的官差轮流过去送礼示好的事他也是知道,没有人愿意卖命,那后续自然无从谈起。
胡守秋点明这几点,艾正文却成竹在胸的说道:“昨夜这二十几条人命肯定和这两个小子脱不了关系,抓进来拷问,能问出确凿的口供和实证,到时候就是铁案没有翻盘的可能,至于抓人的事,杀害官差,半夜放火,这不是凶徒作案,这是贼人意图作乱,是要造反,本县官差靠不住,那就动用乡勇和团练,没被鞑子残害的地方还能调集几百人来,他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挡得住这几百人吗?”
“东主,这么多人手脚怕是不会干净,还能剩下多少?”
“所以我只要一半,再说了,大笔银钱存放只要官差们盯得紧,乡勇拿不了多少,到时候散出几百两去,都是心满意足,至于这差役们,没胆子对付那朱达,可不代表心无恨意,使唤的动。”他考虑的很全面。
“东主,万一那人狗急跳墙,三班六房的人能防得住吗?”胡守秋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身家性命可是最要紧的事。
说到这里,艾正文脸上却浮现出自信来,冷笑着说道:“这朱达胆大又懂得规矩,所以他白天只敢斗殴不敢见血,杀人放火只敢在夜里,你看他进城出城这一桩桩事,尽管是胆大妄为,却不曾落下把柄,他知道规矩,他在钻规矩的空子,这等人看似胆大,实际上却知道分寸,他敢杀吏,却不敢杀官,杀官就是造反,真要这等胆大包天,那就不是用乡勇的,到时候会有官军围剿,他知道这个后果,他不敢这么做。”
胡守秋缓缓点头,自家这位东主果然是做过多年幕僚的前辈,能将人心揣摩剔透的精明人,他刚才这番话的确是有理,自从自己听到朱达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此人是个聪明人,不碰规矩,却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做文章,这样的人不会杀官,在大明天下,文吏差役是贱役,是公认的可杀之辈,而杀官则是对整个大明的冒犯,会招来整个大明的报复,官军围剿,任你钢筋铁骨也是枉然,那朱达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既然明白,那定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守秋,从即刻起,让三班六房都到衙门上值,带刀带棍的人调三十个人来防护内堂,其他人等时刻巡守,不得懈怠,等把这件事做得了,再安排调集乡勇的事。”
在胡守秋说出最后的顾虑之前,艾正文解答了这个疑问,这朱达虽然不敢杀官,可万一狗急跳墙冲撞衙门甚至潜入暗害怎么办,知县大人早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想的很周全,这让胡守秋发自内心的敬佩。
“请东主放心,学生这就去安排。”胡守秋连忙起身告辞,他转身出门的时候还在赞叹,这才是为官之道,能抓住旁人看不到的机会,跟着这样的东主,日后不会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