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勃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与镇上约好了出发的人们一起,坐着镇里抽调出的牛车,一路风尘仆仆到王都,参加了那场世纪国葬。
当时劳勃就走在那送行队伍里,是周围一大片人里最平凡的也是最平静的,最后望着伦纳德大帝的巨像出神。
他也是人群中最后一批入葬时跪下的,想必前排注意力都在蒙多八世和大帝之棺上的贵族们不会回头发现劳勃这位沧桑老人的举动。
呆滞无神,似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浸在对大帝的缅怀中,但望向陵墓关门的一眼,是与平凡外表相矛盾的,诡异的凌冽。
唯有国王身边的灰衣人,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一刹那,劳勃就随着零星的、站着的人一起伏下身子,消失在人山人海中,失却了踪影。
劳勃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不在乎王都的繁华,也不像其他来者一样仰首敬畏高高在上的王宫,他没有去看那座双头鹰铜钟,国葬结束后就回家了。
路上过于拥堵,劳勃不在意,老人常常都会嗜睡却失眠,但劳勃躺在耕牛牵拉的大车上,在薄薄一层稻杆子上,于人声沸沸中安然休憩。
没有其他人身上那种明显的激动情绪,他仿佛放下了什么般轻松,心情似天上的白云一般悠然,没有一丝悲情。
劳勃一向风轻云澹,从他口中说的话简略得总是一笔带过,罗亚凭着对父亲的熟悉能在那冷静的嗓音中发现淹没其中的感情。
父亲这一趟远门不会是那般随意,但一概细节都藏在父亲灰蒙蒙的眼中,铁灰色的眸子里的是人生积淀的奥秘,深邃得如时光之井倒映千千万万,唯有水面以下清澈得看去空无一物。
劳勃没有问儿子每每出任务,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些什么,罗亚的过去是能审视出来的,沧桑的益处是看破人心,儿子对父亲而言没有秘密,而几十年岁数代差让罗亚并不了解父亲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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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让清简出尘的老人有了些烟火味,也像本应是山野之人的他少了些往常的大气风骨,而多了点猎民的精细和……杀气。
罗亚被父亲打发出门,他去不远处的清泉那打水准备烧开泡澡,刚走几步他就遇上了邻居马里奥叔叔,林子里大家都住得稍有点距离,能这样碰上,显然马里奥是主动来上门的。
马里奥踏上碎石嵌着的泥坡,秋天的落叶在脚下作响,罗亚跟之前一样,挥挥手就算打呼了,两人问候几句就朝相反方向分开,罗亚去打水,马里奥则放缓脚步,可以说是一身魁梧而下脚无声,在门前的空地上,他亦步亦趋。
马里奥立定在门前,是标准的军姿站立姿态,他没有伸手敲门。
“进来。”
马里奥推门而入,默默地关好门,转身面对劳勃,右手成拳捶击左肩。
劳勃挥挥手,“不用多礼了”,马里奥依然保持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站得挺拔如松,如平素那个和善敦厚的农民判如两人。
现在在劳勃近前,他庄严肃穆,没让一丝活泼泄进这个圣洁的小屋。
多少年了,马里奥没有改过来原来的习惯,像是已经把这份称呼和姿态刻进骨子里,怎么也忘不掉了,或者说,他依然固执地选择牢记,拒绝放下前半生的记忆。
劳勃拿顽固的马里奥没什么办法,他自己本身也没忘却什么,只是深深地埋在心底,像是一个人把记忆放进一个空心树桩,再挖土砍去所有枯根,最后填埋在不起眼的角落。
所有企图忘却的人一样,他也摆脱不了过去的纠缠,因为人都心里知道它就埋在那里,时间过得愈久愈不敢去回忆,不能想象它在土里变成什么样子。
罗亚提着木桶进门时,看见的是父亲正和马里奥叔叔对饮,装酒的那个漆了黄色的木桶是放在柜子角落,从来不让他喝的,从来他只有看着两人一起饮酒时才见父亲拿出来。
劳勃和马里奥推杯换盏,罗亚是看不明白两人举杯时抬杯示意的涵义,他转头拿过换洗的衣服就往里间去了,不一会儿脱下的衣服被他从门缝中递给了父亲,那些都是沾染了死诞者科林血液的衣物。
劳勃一手拿着酒杯,接过衣服叠好,放在那个树桌上,马里奥掏出他早想到的带来的物什:几块松香、几截树枝、几片草皮和一瓶鲜血。
劳勃把所有东西一齐带上,饮着酒的马里奥毫不掩饰地投入全部关注。
劳勃把衣服放进纹理血红的木盆,把泉水和那瓶鲜血一同倒入,开始跟平常洗衣程序一样揉搓,缕缕青雾从盆中溢出,盆中血液全部沉底。
随着老人手上的动作,润浸衣服的部分有气泡冒出,泉水肉眼可见地化作深灰色,咕噜噜地像是即将沸腾,剧烈反应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外放的唯有单调的冒泡音。
劳勃捞出衣物,手掌心扶过,已经没有了血迹,他打量了一会儿面料,就把衣物放在已经架好的铁架子上。
柴木也已经堆成篝状,他把那些松香、树枝与草皮扔进去,手在上空一抚,烈焰燃起,火蛇自在地吐出火舌舔着木柴,青烟直上,蒸着湿透的衣服。
他走回桌边,伸手在酒杯里蘸了蘸,一弹指尖,酒液飞入火中,顿时激起更加狂暴的焰火,焰色由黄转红,浓郁到火光似霞云满天。
升腾的烟气无风自旋,一声哀嚎回荡在小屋内,但没有传出这一个房间,马里奥浑身肌肉绷紧,而劳勃显得澹然自若。
他坐回位子上,端着酒杯看火焰有灵性地舞动,小小的火焰漩涡生成又泯灭,火光里他的眼神迷蒙似徘回林间的旅人。
默然不语地等了一会儿,他起身把洗衣盆里的液体泼进火里,火焰熄灭,瞬间最后的烟气全部涌入衣物,再突然爆发,小小的风暴短暂地光临屋内,旋即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