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幽静的书房,司马冏放下书,关上了房门。还没转身,就听身后潘岳悠悠地道:“齐王殿下难道认为,害死齐献王的元凶真的是杨家吗?”
“除了首恶杨家,自然还有荀勖、冯紞等一干小人推波助澜。只是那些人都死了,而杨骏杨珧几兄弟却从我父亲的死中捞到了最大的好处。若以获利大小而论,只有杨家会铤而走险给我父亲下毒!”这个问题司马冏与贾荃、夏侯湛等人探讨了多年,始终没有想出更合理的解释。
“可是齐王殿下是否想过,无论是谁对桃符下毒,都不过是杀人的利器,而真正握刀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潘岳慢吞吞地回答着,眼中渐渐浮起了悲凉。
“你是说……当今天子?”司马冏骤然一凛,只觉一股寒气从后背直蹿上来,咬得他打了一个哆嗦。虽说他也曾经生出过这个念头,但君臣尊卑乃是天地纲常,不容置疑甚至不容揣摩。何况无论君臣还是兄弟,司马炎就算真的杀死了司马攸,他们作为臣子的也没有任何报复的合理性,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怨恨神色。灭掉杨家,已经是司马冏在道义上所能做到的极限,若是再往上一层,那就是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就算不是他授意,也是他默许。”潘岳的声音,似乎是从九幽冥府传来,带着森然的寒意。
“就算是他,我们又能做什么?”司马冏叉开十指插入自己的头发,慢慢地跪坐在地上。胸腔中仿佛有一股火在四处蔓延,将五脏六腑都熔化成炙热的岩浆,可是他只能紧紧地闭上眼、闭上口,将它们禁锢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因为他知道,一旦开口,第一个被焚毁的人就是他自己。
“日后的事情,我已经拜托了你表叔夏侯湛,他到时候会告诉你的。”潘岳伸手扶住一扇屏风,却因为手指颤抖得太厉害,几乎将它撞倒。
“不,我不要夏侯表叔告诉我,我要檀奴叔叔你亲口告诉我!”司马冏膝行几步,不顾王爵之尊伸手抱住了潘岳的腿,“檀奴叔叔,我现在就要知道你的心思,不是日后,是现在!你若是还不肯说,我就……就赖在这里不走了!”说着,越发像只猴儿一般紧紧缠住了潘岳。
潘岳甩不开司马冏,又不敢使劲,只好直挺挺地立在原地,越发像了一根被猴儿攀援的树干。他低头看着司马冏黑漆漆的发髻,听着他压抑的抽泣声,终于点了点头:“好,如今时机已经快要到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司马冏揣摩不透潘岳的心思,却本能地觉得记忆中那个神仙一般无所不能的檀奴叔叔又回来了。而他也像小时候一样,只要伸出小手窝在潘岳暖暖的掌心里,就可以安心地跟着他直奔刀山火海。
坐上李伯所驾的马车,司马冏跟随潘岳来到了南城的冰室前。他好奇地看着那个叫做马敦的冰室管库,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神色中除了恭敬,还有了然。司马冏这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潘岳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想到谜底立刻就要在自己面前揭开,司马冏忍不住轻轻哆嗦起来。
“公子是觉得冷吗?”马敦照例恭敬地问,“这里储存了许多冰块,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冷。”
“你们入库所穿的皮袄,麻烦取两件过来吧。”潘岳吩咐。
“哎呀,小人们的衣服肮脏得很,怎么能给两位贵人穿?”马敦为难地搓着手。
“不用了,我不冷,真的不冷。”司马冏连连摆手。他一向锦衣玉食,哪怕乔装时所穿的粗布剑袖也浆洗得干干净净,哪里穿得下这些小吏们油腻腻的皮袄子?
“在这里是不用。可到了冰库里若是不穿皮袄,必定是挨不住的。”潘岳有些歉疚地看着司马冏,“方才出门匆忙,忘了携带冬衣,还望殿下恕罪。”
这声“殿下”一出口,直接挑明了司马冏的身份,而一旁的马敦,也顿时跪在了地上。
“檀奴叔叔,叫我‘山奴’就好!”司马冏窘得脸都有些红了,忙不迭地接过马敦送来的皮袄,胡乱就往身上披,“只要叔叔不和我生分,叫我做什么都行!”
“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说这种孩子气的话。”潘岳虽是责备,眼神中却满是慈爱。
“需要小人一起下去伺候吗?”马敦见二人穿戴已毕,殷切地问。
“不用了。你在上面守着,暂时不要让其他人下去。”潘岳拍了拍马敦的肩头,轻轻叹了一声,“估计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事情就可以了结了。”
“郎君放心,小人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马敦说着,带领潘岳和司马冏穿过小吏的值房,径直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地窖口。他掀开沉重的木板,露出下方长长的台阶,这才将一支火把递到潘岳手中,“郎君和殿下只管下去,小人保证消息绝不会外传。”
“有劳。”潘岳点了点头,拉着司马冏的手小心地步下了台阶。才下了几级,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让司马冏下意识地握紧了潘岳的手,“地下湿滑,叔叔小心些。”
虽然夏日里用过无数冰块消暑,司马冏却是第一次进入洛阳的冰室。从前汉开始修筑冰室以来,随着洛阳城日趋一日的繁华,用冰需求大大增多,冰室的规模也逐渐扩大。冬日里从洛水上开采来的巨大冰块,此刻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地下冰室之中,晶莹剔透,恍如一座水晶铸造的迷宫。
潘岳手中的火把在冰块上映出金红的光,在幽暗的地下冰室中恍如幻影。他似乎早已熟悉了这里的道路,带着司马冏在惑人的冰块间隙中曲折而行,终于在一面冰墙之前停住了。
司马冏不知道潘岳究竟是何用意,只能借着火光仔细观察那面冰墙,却黑魆魆的看不出什么名堂。他正想开口询问,忽听潘岳开口道:“山奴,你可知道你父亲毕生忧心的,是哪三件事情?”
“宗室之强,胡人之乱,士庶之别。”司马冏虽然意外,依然脱口而出。
“果然不愧是桃符的儿子。”潘岳低低赞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