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发生过潘岳在齐王府外枯等一夜的事件,齐王司马攸特意给门房下了命令:以后只要潘岳来访,可以不经排队通传,直接让他进府。因此这一次潘岳冒雨来访,才到齐王府门口便被人迎了进去。传话的小内侍殷勤地为潘岳撑着雨伞,还说齐王正准备用晚膳,潘郎君若是方便可以一起用饭。
经这么一提醒,潘岳才发现自己来得不巧。他心中有事并没有吃饭的胃口,却不便推辞,只好跟着小内侍步入王府后宅,走到一座小院之前。
精致的垂花拱门上挂下一串串的蔷薇花,刮在小内侍的雨伞上轻微作响。潘岳认出了这个院子,当初他从琅琊回到洛阳,第一次见到司马攸就在这里,那个时候司马攸抱着刚刚出生的二公子山奴,站在廊下一脸初为人父的幸福和温柔。
进了廊下,小内侍收了雨伞,正打算掀开门帘进去通报,潘岳却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因为一进院门潘岳便已发现,此刻房内灯火通明,显然有不少人在,而阵阵传来的脂粉香味更是提醒他内中有多名女子。虽然他与司马攸和王妃贾荃自幼一起长大,可以不避嫌疑,但司马攸的其他姬妾,他还是能回避就回避的好。
正犹豫是否到外院等候,忽听屋内一声清脆的破裂声,竟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大力摔在了地上。潘岳一惊,将门帘掀开一条缝隙,正看见齐王妃贾荃直挺挺地站在屋子正中,而她的脚下,是四散飞溅的瓷片和深褐色的汤汁。
“是妾伺候不周,请殿下和王妃恕罪。”一个站在贾荃身边的女子愣了一下,如梦初醒般跪了下去,她深深地埋着头,潘岳只能模糊看到她略显丰满的身形和耳后异于常人的白皙肌肤。从她与四周侍女们截然不同的华丽穿着,潘岳猜到了这个女子就是当初司马攸酒后所纳的那个侧王妃胡姬。
“我自己不肯喝药,你凭什么揽到自己身上?”贾荃正眼都没有看一下跪在脚边的侧王妃,却冲着一旁的司马攸冷笑道,“我的病需要什么药,齐王殿下最清楚不过了,何必用这些没用的来打发我?”
“你身子不好,就该吃药调养。”当着众人的面,齐王司马攸的语气是一贯的平和。他示意侍女再盛来一碗汤药,又招手叫道:“海奴,山奴,去伺候你们母亲喝药。”
海奴司马蕤是胡姬灵襄所生,山奴司马冏则是王妃贾荃的亲子。两个男孩儿大的八岁,小的五岁,都是一派粉妆玉琢的俊俏模样,惹人怜爱。此刻听到父亲吩咐,山奴便伸手想去接药碗,却被烫得缩回手在嘴边小口吹着,于是哥哥海奴便代他捧起药碗,小心翼翼地走到贾荃面前,挨着生母胡姬灵襄跪下:“请母亲喝药。”
“我没病,不喝药!”贾荃因为天子司马炎一直寻找各种借口不肯册立山奴为齐王世子,便迁怒于海奴这个庶长子,一向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此刻见八岁的孩子颤颤巍巍想把药碗捧高,生怕被他洒出的药汁溅到,下意识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仍然对着丈夫司马攸冷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那就等着我死吧!”
“是你在逼我去死!”司马攸霍然站起身来。他几乎从未在人前发怒过,可此时此刻,就算站在门外的潘岳也看得出来,司马攸虽然语声低沉,但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也不住颤抖,显然气得不轻。
贾荃本能地想要反唇相讥,却似乎也被司马攸难得的暴怒吓到,紧紧抿住嘴唇不再开口。一时间,胡姬灵襄母子跪在地上,贾荃和司马攸隐隐对峙,屋内的气氛一片沉闷尴尬。
五岁的二公子山奴从小娇生惯养,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当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跑过去抱住了贾荃的腿:“娘快喝药吧,那天你突然晕过去,简直吓死山奴了!”
贾荃心气再高再硬,见到自己儿子这副可怜的小模样,也忍不住软了下来。她一把将山奴搂在怀中,用力忍下眼中蓄满的泪,忽然冷笑着朝门口唤了一句:“这场热闹,你还想看多久?”
潘岳一惊,知道被贾荃看破了行藏,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屋内,向司马攸和贾荃见礼。他一进来,屋内所有人的视线便立刻落在了他身上,而山奴一向和潘岳熟稔惯了,更是放开母亲蹭到潘岳脚边,一口一个“檀奴叔叔”,又是委屈又是亲昵地拉扯他的衣袖想让他抱。
“你们都退下。”司马攸见潘岳衣服和头发上水痕未干,想起他冒雨前来必有要事,便打发一众妻妾和孩子们离开。侧妃灵襄一向温顺寡言,当即行了个礼,拉着儿子海奴站起身来往外走。而八岁的海奴则在走出几步后恋恋不舍地回过头,见潘岳已经顺势把弟弟山奴抱在怀中亲了亲,眼中不由一黯,细小的牙齿暗暗咬住了下唇。
山奴虽然想要亲近檀奴叔叔,奈何父亲司马攸下了令,保姆便强行将他从潘岳怀中抱了出去。待到众人全都散去,烛火摇曳的屋内只剩下司马攸和潘岳,还有固执不去的贾荃。见贾荃似乎想留下来,司马攸心中烦乱,叹口气对妻子道,“你身子不好,回去休息一下吧。”
“檀奴,你来是找桃符帮忙吗?”贾荃没有理会司马攸,反倒款款地坐下来,状似随意地问潘岳。
“是,我有一事……”潘岳还没说完,不妨贾荃已经冷冷地打断了他,“知道你来就是有事相求,你哪一次上门不是有事相求?”
此言一出,如同当头一棒,将潘岳打得有些懵了。他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脸,顿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却偏偏无法辩驳。尴尬之中只听司马攸对贾荃怒斥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檀奴说话?”而贾荃则不甘示弱地冷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这些年来,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来求你帮忙,哪里知道你背后为他承担了多少风险,花费了多少精力?你对他可比对我和山奴母子上心得多了,不过也是,堂堂齐王殿下对外面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比对我们母子上心得多了!”
“你要逼我,何苦又拉扯上檀奴?就算天子册封得晚些,山奴也是嫡子,世子之位除了给他还能给谁?”司马攸恼怒地道。
“什么叫拉扯上他?”贾荃冷笑,“若不是他出的好主意让我后母的女儿成了太子,她们母女能这样欺侮我?欺侮我倒也罢了,只可怜我的母亲,死去的魂魄都不得安宁……”说到哽咽处,贾荃红着眼睛对潘岳吼道,“赶紧给我离开,以后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她已经不可理喻,我们到外面去说。”司马攸不愿再与贾荃纠缠下去,伸手拉住一旁懵懂呆立的潘岳,径直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