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司马伦对权力的欲望和野心被潘岳唤醒之际,一直守候在晋王府外的杨容姬终于看到潘岳从王府内走了出来。
看到潘岳的一刹那,杨容姬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最终强迫自己站在路边,等着他一步步地走近。除了衣襟上的茶渍和苍白的面色,她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损伤,而潘岳的脚步也似乎仍然是平稳连贯的,这让杨容姬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天谢地,晋王司马昭看起来并没有太为难他。
见潘岳出来,晋王府外等候召见的访客们纷纷被他吸引了目光,虽然在晋王门前不敢放肆,仍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就算是守卫在王府大门口的侍卫们,也忍不住朝潘岳多看了两眼,甚至有人尝试着和这位名动洛阳的美少年打起了招呼。
然而潘岳没有应答,甚至没有朝那些呼喊他名字的人们投以最轻微的一瞥,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步履虽然缓慢,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他离杨容姬越来越近了。
杨容姬的心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静静地等待着潘岳走到自己面前。她的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字纸,她甚至想好了自己会对他露出笑容,会抢先在他面前开口,她会说:“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是的,她已经决定了,无论他以后要去那里,要经历什么,她都会和他一起。
然而,潘岳并没有走到杨容姬面前。就在她身边不远处,他直直地步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没有回头。
他前进的方向,一开始似乎对准了杨容姬,却因为一点点角度的偏差,最终没有走到她的身边,反倒渐行渐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是故意躲避,还是根本就没看见自己?杨容姬恍惚觉得脚下所铺的青石板瞬间变成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冰块,让她再也维持不住挺立的站姿,身子一软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潘岳的背影渐渐消失,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阵风吹来,刮过几片树上的枯叶,也吹得手中的纸片呼呼作响。杨容姬深怕那张纸被风吹坏了,慌忙将它叠好重新放入怀中。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是自己把他亲手推开,就要亲自把他追回来。
她刚朝潘岳的方向走了两步,忽听身后的晋王府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你们刚才看见潘岳了吗?他往哪里走了?”
杨容姬悚然回头,正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从王府内跑出,满脸焦急地询问着门口的侍卫。
司马伦!杨容姬心中一紧——哪怕晋王已经放潘岳平安离府,这个司马伦还是不肯放过他吗?
想到这里,杨容姬蓦地发力,疾步跑进了潘岳消失的那条小街中,恰好拦在了追来的司马伦面前。
“见过安乐亭侯。”杨容姬伸开双臂堵住了狭窄的街道,“不知侯爷找我家檀郎有什么事?”
“你是什么人?”司马伦不认识杨容姬,听她自称“我家檀郎”顿时一惊,停住了脚步。
“我是檀郎明媒下聘的未婚妻。”杨容姬说出这个身份,忽然有一种连自己都未曾体会过的自豪,“侯爷找檀郎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说说。”
“你让开,我有急事!”司马伦心急如焚,伸手就想拨开杨容姬硬闯过去。
“侯爷请自重!”杨容姬哪里肯放他过去,不依不饶地拦住他的去路,“这里是晋王府门口,我又是荆州刺史之女,若是我叫嚷起来,只怕侯爷在晋王那里也不好交代!”
“你!”司马伦料不到杨容姬竟然肯拼了名节来阻挠自己,不由又惊又怒,“你知道我找檀郎做什么吗?方才晋王赐他饮了毒茶,只怕现在已经发作了!”
杨容姬愣怔了一下,然而语声却仍然是清醒冷静的:“是什么毒?”
“我怎么知道?”司马伦跺脚。
“那你跑过来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杨容姬只觉一股烈火从胸中蹿起,来不及惊诧心痛,只是冲着司马伦懵懂愚钝的脸喝道,“快去向晋王求解药,至少也要把毒药的名字打听出来!”
“哦,对!”司马伦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深悔自己脑子不够灵光,冒冒失失就跑了出来,当下也顾不得被一个小女子支使,转身就朝晋王府跑了回去。
见司马伦走了,杨容姬脚下一软,立刻就要跌倒。此刻她才深深体会到,司马伦刚才口中的“毒茶”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刚才潘岳从晋王府出来时那苍白的面色和空茫的眼神,杨容姬心如刀绞,扶着墙深吸了一口气,不顾脚下的伤痛奋力朝前方追去。
一定要拦住他!杨容姬精通药理,知道越是行动毒性就会随着血流扩散得越快,因此当务之急是让潘岳停下。幸而潘岳走得并不快,杨容姬追了一阵,果然就看见少年的背影沿着墙根踽踽独行。街巷狭窄,他旁边路过的行人不多,却无一例外用惊诧的眼光望向他,甚至还有两个大胆的小姑娘把手中的花果扔向他,他却都视而不见,就仿佛只是行走在无边荒漠中的孤独旅人,无论怎么走,陪伴他的只有永恒的孤寂和死亡。
杨容姬加快了脚步,猛地从后面搂住了潘岳的腰。她的力气并不大,可潘岳却立刻顺着她的方向倒了下来,强撑着走了那么久,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别动!”见潘岳又要挣扎着站起身,杨容姬一把摁住他,拖过他的手腕切起了脉。她切了他双手脉象,心中略略放心,对潘岳道,“现在还没有发作,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司马伦打听到了毒药的名字,我就带你去杨家医馆,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潘岳转过清黑的眼眸,看到了杨容姬担忧焦虑的表情。医者仁心,这样的关心她对任何病人都是一样的吧。想到这里,潘岳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多谢你,不过我不会跟你去医馆的。”他垂下眼,不再看向杨容姬,脸上也不再有任何表情,“晋王要我死,我怎么还能活,只要勉强多活一会儿,就会连累父母亲朋,还会连累你……我这个人,注定要连累身边的人……”说出后面一句话,哪怕潘岳自认一颗心早已是槁木死灰,也瞬间痛不可当。他伸手抓住了衣襟,深深弯下腰别开脸,不愿再面对杨容姬:“我在你眼中早已可笑之极,临到终了,求你让我安安静静地去死吧……”
“对不起……”杨容姬见他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心痛如绞,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他。感觉到他无力的挣扎,杨容姬越发抱紧了怀中的身体,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他就会一片片地碎裂开去。“对不起,我先前不该说那些话……”她不敢看他了无生趣的眼睛,只能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悔愧。
“不,你说的那些话,都没错。”潘岳忽然轻轻地笑了,“我身不由己卷入漩涡之中,就算今天不死,日后也只会连累你一辈子……幸好我们还没有成亲,又有退亲文书,你以后,与我再无瓜葛……”
“谁说再无瓜葛?这是你写的退亲文书,我已经签好了,还给你!”杨容姬蓦地打断了他,用力一抹眼角,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来,“你慢慢看,我去找一辆车,拉你去医馆!”
已经签好了?潘岳心中一沉,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文书,看也不看地想要收起。“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他闭上眼睛,似乎打算不再开口。
杨容姬知道他的心思,一旦自己去找马车,他必定会自行离开,悄无声息地死在无人的角落,可若是开口向路人求助,潘岳深恐连累无辜也绝不会同意。她不敢走,却也不能眼睁睁在这里浪费时间,只好攥住他的胳膊,坚持说:“你先打开看看。你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