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裕离开后,潘岳侧躺在简陋却整洁的床榻上,心中猜测这会不会就是杨容姬平日坐卧之处,不由紧张忐忑,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丝丝甜蜜。
他有意等杨容姬,哪怕神思倦怠也不敢合眼,却不料杨容姬迟迟不曾进屋,让他终于撑持不住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睡眠极浅,迷糊中感到有人掀开了自己下身的衣摆,潘岳立刻惊醒过来。见杨容姬正站在自己身边,潘岳吓得一翻身就躲了开去,却正压住臀腿处的伤口,疼得他顿时一头冷汗。
“我来给你换药。”杨容姬看着他,从容指了指放在床头的一个药钵。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潘岳知道自己伤在何处,涨红了脸嗫嚅道,“否则,怕有损你的清誉……”
“清誉?”杨容姬垂下眼,淡淡一笑,“我十岁随父亲去荆州,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与东吴作战受伤的将士,也不知给多少人裹过伤上过药。若是照你这么说,我的清誉早就没有了。”
“呃……对不起……”潘岳被她一噎,越发有些无措,只好慢慢地趴回了榻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僵硬的躯体完全是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势。
潘岳知道杨容姬的父亲杨肇担任荆州刺史一职,为曹魏守住南方大门,多年来一直与东吴有所争战。而从杨肇与父亲潘芘的书信往来中,潘岳也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杨容姬自幼喜欢医药,杨家开明,不仅不加禁止,反而颇多鼓励。不过潘岳却没有想到,杨容姬的医术,竟然是在军营里练出来的。怪不得她给自己上的药止血效果那么好,以前大概是用在挨了军棍的将士身上吧。
正胡思乱想,下身一凉,几根温润的手指已经蘸着药膏,熟练地抹在了他的伤口上,倒比她略显刻薄的语气温柔了许多。潘岳紧紧咬着牙关,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心跳却怎么样也压制不住,发烫的耳朵里都能听到那擂鼓一般令人羞窘的声音。先前换衣上药大概也是她亲历亲为,只是那时他尚在昏迷无知无觉,如今清醒地感受到她的碰触,却让他如何承受得住?
见潘岳紧张得冒出汗来,倒似乎她不是在上药而是在上刑一般,杨容姬暗暗有些好笑。匆匆上完药,扯过薄被给潘岳盖上,她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医者口气说:“你的伤不碍事,比起我以前的病人差远了。若是师父在,也轮不到我给你上药,可是他现在不知躲在哪里哭呢。”
“阿容,不许污蔑你师父!”一个声音忽然传入门内,随即一条巨大的身影猛地蹿进了屋内,直扑到潘岳的床边,仰着头汪汪大叫起来——竟是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狗!
“许由,别闹!”杨容姬见黑狗两只前脚搭在床边,摇着尾巴就想往床上蹭,慌忙伸手拦住了它。可大黑狗却不肯罢休,在杨容姬的手臂空隙里钻来钻去,呲牙咧嘴地吐着舌头,似乎一心要咬一口潘岳的肉来尝尝。
“师父!”杨容姬急得跺脚,“你再不来管管许由,我就再也不给你找葡萄酒喝了!”然而叫了几声,门外却再无动静。
潘岳见那黑狗力大,杨容姬根本阻拦不住,偏偏自己伤重之下竟连闪躲的力气都没有。他深恐杨容姬被黑狗所伤,索性将自己的胳膊朝齿白舌红的狗嘴伸去,对着杨容姬叫道:“你让开,让它咬我一口好了。”
杨容姬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偏偏看着自己的目光是那么担忧关切,心中一颤,停下了动作。而那条黑狗果然张开嘴,朝着潘岳的胳膊上凑去。
潘岳闭上眼睛,做好了忍痛的准备。却不料下一刻,一条温热柔软的舌头就舔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痒痒的仿佛触摸到二月的春芽。他睁开眼睛,正看见大黑狗已经从床边离开,咻咻地哼唧着围着一个人的脚边打转,一副舔完了客人心满意足的模样。
“啊呀,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占了我孙仙人的床!”说话的正是刚刚进屋的一个老人,一见潘岳俯趴着的背影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潘岳知道许由乃是上古时代的先贤,尧想要把位子让给他,他就用颖水来清洗耳朵,跑到山里去隐居。这个老人却用许由的名字给黑狗命名,实在是特立独行。而自己现在躺的这张床,竟然不是杨容姬的,怪不得刚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根漆黑的长发……潘岳暗道惭愧,正想答话,杨容姬却已经接过了话头:“师父,你回来得这么晚,肯定是去祭奠嵇康先生了对不对?”
“嵇康那小子不听我的规劝,自蹈死地,我才不去祭奠他!我到东市去,只是为了听他最后弹一曲《广陵散》。”老头说着,也不顾一双发红的眼睛早揭穿了自己的谎言,拍了拍背上背的一张琴,得意地笑道,“那小子藏私,平时舍不得把这首曲子教人,却不知孙仙人我天赋异禀,今日只听他弹了一遍,也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了对了,阿容你快给我铺纸磨墨,我要是不趁新鲜把琴谱记下来,将来没准就忘了,死后也没法去地府嘲笑嵇康那小子了!”说着,竟是急得抓耳挠腮。
潘岳见那老头虽然满头白发,面色却红润如婴儿,一时猜不出他的年龄。老头穿着粗布葛衫,腰间系着草叶羽毛编织的围裙,披散的长发末端编成无数小辫,和围裙盘结在一起。乍一看,也不知是他用头发编成了围裙,还是围裙上的羽毛蔓延到了他的头上,只觉颇为怪异。然而下一刻,潘岳忽然想起他自称“孙仙人”,顿时猜出了老头的身份,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您就是孙登先生!”
隐居邙山的孙登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仙人,但确实是天下最出名的隐士。传说与嵇康齐名的大名士阮籍也曾慕名去拜会孙登,向他请教神仙之术,孙登却毫无回应。阮籍心下失望,便长啸而退。走到半山之时,忽然听到山谷间响彻了凤鸣一般的啸声,正是孙登长啸回应。阮籍回家之后,便写了一篇长长的《大人先生传》,对孙登极尽溢美之能事,将他生生描绘成神仙一般的人物,从此孙登更是名声大噪,上至朝廷下至黎民无不敬仰膜拜。
如果只是读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只怕潘岳打死也不会想到文章中那么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孙登,竟是个嬉皮笑脸耍宝无赖的老头,而且竟然还是杨容姬的师父。
潘岳原本是伏在床榻上,此刻惊愕抬头,顿时让孙登看了个一清二楚。“别动!”孙登两步跨到潘岳身前,抓住他的肩头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去了个死嵇康,却来了个活檀郎,怪不得连我们家许由都舍不得咬你!只是你今天原本要带着太学生们去东市为嵇康请命,怎么半途不见了?大家都说你是被大将军收买了,怎么又跑到了我这里来?”
听孙登提到自己的痛处,潘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只干涩地回应了一声:“潘岳惭愧。”
孙登并没有追问潘岳的答案,一双眼睛却扫过了面前少年惨淡的神色和身上的伤处,心中顿时明了。他忽然松开手,任由潘岳倒回床上,脸上笑容刹那间都化作了悲苦哀戚:“绝艳易凋,连城易碎。当初嵇康要我赠言,我告诉他人有才能却不会使用,就会招来灾祸。他不听我的话,最终落得个死于非命,盛年夭亡。如今看你这样子,竟是要步嵇康的后尘吗?”说着,孙登也不记得刚才嚷着说要记录《广陵散》曲谱,就这么抱着琴靸着鞋子走了出去。而那条叫做许由的狗,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
见潘岳只是怔怔地看着孙登的背影,杨容姬轻笑了一下,宽慰道:“师父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口没遮拦,习惯了就好了。嵇康先生曾随他一起游学三年,虽然师父一直不肯理睬他,但背地里却常常念叨……”
“嗯,我明白的,嵇康先生在狱中写《幽愤诗》,还有‘昔惭柳下,今愧孙登’之句。孙仙人的见识,确实不同凡响。”潘岳说着,想起刚才孙登拿自己比嵇康,怕杨容姬担心,赶紧说,“你放心,我和嵇康先生不一样的……”
杨容姬眉间轻轻一蹙,想回敬一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却听外面一阵琴声响起,便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是师父在弹《广陵散》,你慢慢听吧,我还有事。”见潘岳如出水明月一般皎洁无暇的面容正对着自己,杨容姬忽然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扔下这句话就要推门出去。
“别……别走……”潘岳鼓起勇气唤来一句,见杨容姬转过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似乎洞察了他的一切心思,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你……你不是在荆州么,怎么住到这里来了?”
“我是来跟孙登师父学习医道的。”杨容姬没有多加解释,也没有多加停留,说完这句话就逃一般地离开了。可背后那双光华流动、隐隐带着企盼的眼睛,却如同施了法术一样久久盘踞在她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