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器元年春,豹房天工阁内,太上皇正德将《宝船匠作宝卷》推至案边,指尖抚过封面「三保太监」伪印的凹陷处,松烟墨混着虫蛀纸页的霉味突然漫上喉头——那是二十一年前,正德元年秋,张忠捧来第一份伪造残页时的气息。窗外柳丝拂过「工器正统碑」,碑身「火德肇兴,匠作承天」八字用的正是当年「火德金粉」,在春日里泛着黄铜特有的冷光。
「太上皇该用午膳了。」近侍呈上的蜜渍金桔旁,放着当年张忠磨墨用的「锚形砚」。砚池里凝着半块旧墨,正是正德元年从内库翻出的「永乐款」,曾被磨成粉混入松脂,造出能晕染如明代油烟墨的造假墨锭。他忽然想起张忠临终前那双布满铅斑的手,如何颤抖着将珊瑚簪塞进他掌心:「宝船无秘,匠人有灵……」
那是正德元年秋,张忠跪在鎏金暗格前,呈上七页泛黄纸页,每张都蜷着虫蛀的「品」字形缺口。「按您说的,用黄土混松烟煮了七日,」他的声音带着熬制纸浆时的焦味,「识字的周太监摹写《天工开物》笔意,老铜匠把「炮弹出膛」改成「星炮落野」,倒真像从宝船龙骨里抠出来的。」
正德捏起一页,「铅遇火德星君显灵」的丹道术语下,隐约可见铅笔勾过的抛物线公式。他用朱砂笔圈住「白金」二字:「再加些丹炉图,要让匠人觉得每道工序都有星君指引。」目光扫过案头林夏的现代笔记本,最新一页的蒸汽活塞图旁,潦草写着「水转大纺车改良」。
七名识字太监被关在豹房西暖阁,每人面前摆着《郑和航海图》残片。「摹写时故意留半笔「火」字,」正德敲了敲案上的放大镜,「让后人以为是海风侵蚀所致。」张忠点头,袖中滑落半块「验硫片」——那是青禾尚未改良的技术,此刻却要用来伪造几百年后的「神授秘法」。
到了正德元年腊月,乾清宫内烛影摇曳,《天工开物·五金》修订版摊开在案,新刻的「宝船增订版」扉页盖着张忠私刻的伪印「三保太监提督印」。正德盯着「水转大纺车」图示旁的伪造批注:「宝船龙轮即仿此制」,忽然想起老船工初见蒸汽活塞图时的困惑:「这水轮画得像风车。」他强压下心悸,命人将图中活塞改成「神龙吐气」的云纹,又在「炼铅」章加入「铅遇火德星君显灵」的丹道寓言。
「活字模已按「永乐体」刻好,」张忠捧着新制墨锭,「松烟混了正德元年的旧墨,再掺黄铜粉末,强光下能显锚链纹路。」正德蘸墨写下「宝船匠作宝卷」六字,墨色边缘晕染如明代油烟墨,却在落款处故意留下半道未干的笔痕——那是给后世的「海风侵蚀」伏笔。
结束回忆的正德蘸着新磨的「永乐墨」批注《宝卷》,笔尖在「沸汤冲轮」处顿住。十二年前老船工的质疑声突然清晰,而如今扬州船厂真的造出「宝船龙轮」,船头锚纹下却藏着青禾设计的螺旋桨,恰如伪造笔记时藏在丹道里的抛物线公式。
「杨慎大人求见。」近侍的通报打断思绪。内阁首辅捧着《工器律》修订稿,袖口露出半截《宝卷》残页。「臣按太上皇授意,」杨慎的目光扫过「星炮齐射」战例,「将「牵星术测弹道」转译为《周髀》勾股法,匠户们竟传是「三保太监托梦给钦天监」。」
正德望着杨慎发间的银丝,想起此人曾在乾清宫直言「笔记或为后人托名」。此刻首辅袖中《宝卷》的「郑和批注」,分明是用《周礼》术语转译的现代算学——两人都在各自的维度上,让「谎言」结出「实事」之果。
他又想起正德十六年秋,张忠的「意外沉船」奏报递来那日,正德正在看青禾的《验硫片改良论》。文中「算学无古今」的论断让他笔尖一颤,忽然想起老墨工临终前的呓语:「铅粉掺多了,墨色会发腥……」案头摆着刚收到的南洋密报,七名识字太监的骸骨在吕宋港被发现,腕间都戴着刻有「工」字的铜镯——那是他亲自赐的「匠作荣耀」,此刻成了灭口的标记。
「陛下,」青禾当时捧着改良的验硫片入宫,完全不知那公式源自被她怀疑的伪造笔记,「新制验硫片加入胡粉,遇硫冒青烟的反应快了三成。」她的袖口沾着松烟墨,与当年张忠磨墨时的污渍一模一样。
回到现实的正德合上《宝卷》,手指抚过扉页的「火德金粉」锚链纹路。窗外传来工部工坊的锤锻声,那是按笔记「宝船火攻图」改良的反射炉。他忽然轻笑,原来最成功的伪造,不是让古人说出今人的话,而是让今人相信古人早已想到——就像青禾用《九章算术》包装现代算学,就像杨慎用《周礼》转译技术公式。
近侍收拾案头时,珊瑚簪从袖中滑落,簪头螺旋纹里隐约可见极小的「夏」字。正德迅速拾起,簪尖刺痛掌心的瞬间,他想起张忠密信里的「匠人有灵」——或许这枚藏着林夏真名的簪子,才是伪造工程里最真实的锚点,让所有的「神授」都锚定在「人造」的根基上。
「传旨,」他将簪子插入《宝卷》扉页,「今年匠籍科举,加试「宝船龙轮」图纸辨识,凡能指出「分水轮」与「水转大纺车」差异者,直接授技术总旗。」阳光穿过窗棂,在「三保太监提督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恰似二十一年前张忠在伪造笔记时,故意留在纸页边缘的「蛛丝马迹」——那些让后人永远猜不透的,真与假的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