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整。
风势略有减缓,但窗外依旧灰蒙。乌云低垂至屋檐高度,整条街像沉入某种半透明的墨层中,远处建筑轮廓扭曲模糊。空气里夹杂着雨后的电离子味和刚被刮落的苔藓碎屑,像是某种腐朽边缘的新生气息。
张砺站在主卧窗前,轻轻拨开帘角一厘米,目光透过防风膜的雾面,看着街道尽头那截失焦的街灯柱。街灯的基座下积着一小滩泥水,水面不时被飘落的断枝击出微波。
“风压退了三百帕,外温上升一点七度。”王沐晴汇报,她正对着终端上无人机自带传感器记录下的环境曲线进行比对分析。她手指停留在一条高频震荡曲线上,眉头微蹙,“但这条热浪前沿,不像是天气带的产物。”
“还有一个小时是缓冲期。”张砺轻声说,“如果要飞一趟,得是现在。”
王沐晴摇头:“主电还没稳定,电池刚充到41%。现在出动无人机,相当于孤注一掷。”
“就算调低飞行功率,也只能飞一个往返半径三公里以内的区域。”她顿了顿,视线扫过窗外越发沉重的天幕,“而我们要看的,可能不止三公里。”
两人沉默片刻,风声仿佛短暂消退,屋内只剩终端风扇的细微旋转声。
“或者我们放弃主动搜寻。”王沐晴看向他,“等它来。”她的语气没有退让,更像是另一种等待的预备姿态。
“如果它还想再谈。”张砺答道。他的眼神沉稳如常,却在指尖下意识地敲击窗框,像是在数着什么临近的节拍。
风吹过窗缝,带进一丝咸湿的味道,像是遥远海面的腥意穿越城市裂隙而来。
他们知道,灰带之后——真正的不确定才刚刚开始。
此时,屋内的备用终端“滴”地弹出一条提示:ALphA模块在低功率休眠中捕捉到一条极短的波形脉冲,来源未知,方向为西南偏南33度。
王沐晴立刻走过去,唤醒终端,将那条不到0.4秒的信号放大成谱。
“是个独立节奏包。”她低声说,“不是我们数据库中的格式。”
张砺眉头紧锁,目光飞快扫过那串类似节拍的图谱节律:“有点像……一次‘轻敲’。”
“对方也许知道我们在听。”王沐晴眼神缓慢转向他,“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风暴过去,他们还在。”
张砺转向终端,缓缓坐下,“那我们就回应一句。”
他调出先前建立的节奏基础模型,加入了一段简短却有力的回应信号:三段等频间隔的回波——不代表语言,仅代表一种“我们听到了”的姿态。
王沐晴点头:“发送。”
信号发出后,终端光标闪了两下,随即重新归于平静。
两人没有说话,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复杂的眼神。
这场交流,未必有回应。但已不再是沉默。
辰宇从主卧角落的地垫上坐起,抱着小熊踱到两人身边,赤脚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头发还带着睡后的翘痕,眼神中混杂着刚醒来的迷茫与对世界的纯粹好奇。
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仰头看着屏幕上那些他看不懂的线条与闪光,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爸爸妈妈,你们在等谁?”
王沐晴轻轻抬头,语气温柔却不失谨慎:“我们在等一个……可能是朋友的声音。”
“他也迷路了吗?”辰宇问。
张砺沉默了两秒,然后轻轻点头:“可能吧。但他有办法自己发光。”
辰宇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他就一定能看到你们给他的灯。”
这句话让王沐晴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回终端屏幕上那条平静的波段线上,像是忽然明白了某种更深层的含义。
张砺望着辰宇的背影,声音低缓:“是啊。他一定能看到。”
王沐晴轻轻把辰宇抱上沙发,让他靠在自己身边坐下。窗外的风又开始拂动树冠,但不再暴躁。
终端屏幕突然微微一闪,那条他们发送出去的回应波段下方,悄然出现了一条微弱的回波。
起初只是轻微扰动,然后是一串逐渐成形的脉冲回应,结构比第一次更明确。
王沐晴屏住呼吸,张砺已经伸手切入数据层。
“它……回应了。”他低声说。
辰宇看着那些线条慢慢跳动,歪着头问:“是他在说话吗?”
“是。”王沐晴轻声应道,“他在说:他收到了我们的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逐渐清晰的回波,就像看着一封遥远却真实的问候穿越风暴,终于抵达。
而他们也终于确信——这并不是独白。
王沐晴迅速将回波数据转入分析模块,同时打开语义映射器,对新信号进行实时建模。屏幕上浮现一组未完成的图谱,与之前收到的地图结构有所不同,更加抽象,如同某种正在拼接中的方向指引。
“这不像是回应坐标。”她低声说,“它更像……是在描绘一段路径,但不是地理意义上的。”
张砺迅速调出三维频谱,尝试对信号做投影。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它在模仿我们,但不仅仅是语言。”
他将投影转为时间节点对比图,图表上浮现出多个周期性脉冲中断点。
“这些间断……像呼吸。”
王沐晴瞥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它在模仿生命。”她轻声说。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几乎同时转身,开始记录、翻译、转码,整个终端台灯下投下一道交错的影子。
沙发上的辰宇靠在母亲身边,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问道:“妈妈,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睡了一觉,然后醒来了?”
王沐晴停顿了一下,回头看着儿子,点了点头:“也许是的。而我们,是他醒来后看到的第一盏灯。”
张砺调出一张全息图谱,将当前信号与早前林线金属装置发出的频谱图并列分析。差异清晰可见——新图谱更具结构性,并呈现出复杂的“内循环”特征,就像一个既在接收也在思考的系统。
“这个频率……它在自我校准。”他低声说,“像是在模仿我们认知的过程。”
王沐晴点点头,随即操作终端,将记录中的节奏片段压缩为可嵌入式模块。
“我想尝试用我们的方式,回应它这一次的节奏。”她顿了顿,手指停在“开始构建”的按钮上,“不是逻辑语言,而是情绪语言。”
张砺望着她:“用节奏去表达共鸣?”
“用‘感觉’。”王沐晴轻声说,“我们从它的模仿中看到了‘意愿’,那我们回应的也不能只是信息。”
她在节奏编排界面上缓缓打下三个节拍,结构简单但富有韵律,如同一个心跳由慢变快的瞬间。紧接着,她将它嵌入脉冲发射模块中,并设定微延迟间隔。
“这不再是交流,这是交感。”
张砺轻声道:“那就——送一颗心给它。”
发送。
终端微微一震,脉冲发出。
几秒后,远程监测屏上的信号反馈如潮水般缓缓涌回,不是语言,也不是地图,而是一组周期律齐整、层层叠合的脉冲组,像是在回应那段“心跳”,用另一种节奏说出:
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