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草原,积雪开始消融,有些顽强的小草已经开始冒出新芽。
克鲁伦河尚未到丰水期,但欢腾的河水隔着老远便能听到。
这条河被突厥人称为“母亲河”,是草原文明的基因库,承载着各个游牧民族的历史记忆与未来希望。
沿河向北再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到了都兰可汗的牙帐所在地——拔也古(呼伦贝尔市新巴尔虎右旗)。
放眼望去,数不尽的帐篷沿着克鲁伦河的支流延绵到天际,被圈养了一整个冬天的牛羊在广袤的草原上尽情撒着欢。
李建成的马镫突然轻磕萧邢的小腿。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七八个汉人奴隶正扛着重物踉跄而行。
他们的草鞋陷进半融的雪泥,脚踝冻疮渗出的血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所有人身影瘦削,衣衫褴褛,神情麻木。
在这些帐篷之中,有一个规模最大,装饰奢华的帐篷尤为显眼,十二根包银松木撑起穹顶,三丈高的金狼大纛,牦牛尾缀成的流苏,白桦树制成的旗杆上盘踞狼头浮雕,毡壁上用金银错工艺嵌着狼逐鹿群的纹样。
阿班尔在外面吆五喝六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进了这牙帐的区域,眼神顿时变得清澈,隔着老远就让属下散了。
这些突厥骑士随着阿班尔去中原打草,多则月余,少则十来天,此刻准许回家自是喜不自禁,发出一阵怪叫后便四散而开。
牙帐的前方的空地上,十来个突厥侍卫盘坐在地下,正唾沫横飞地聊着天,突然看到阿班尔的出现,表情上有点尴尬,阿班尔用突厥语训斥了几句,便不再理会。
萧邢这时才记起来,阿班尔是都兰可汗的巴什博鲁克(可汗的亲兵),这些人应该都是他的部下。
阿班尔走到帐前,以突厥武士最隆重的礼节单膝跪地,马鞭高举过头,用突厥语大声汇报。
稍顷,牙帐的门帘被猛然掀开,一个身材魁梧,面相桀骜不驯的四十岁左右的突厥壮汉大步走了出来。
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没有去管跪在地下的阿班尔,反而朝着他身后的小桃红开口道:“阿依努尔?”
壮汉竟操一口流利汉语。
小桃红也没想到出来的竟是此人,忙拉着萧邢和李建成低头行礼道:“见过伯脱叶护(副可汗)。”
李建成此时却犯了犟,梗着脖子,一脸不屑地盯着伯脱,死活不愿行礼。
小桃红赶忙解释道:“这是我的继子,虽然长得像汉人,却也是草原上的幼鹰,他年纪尚小,伯脱叶护不要见怪。”
伯脱见李建成神态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这小子长大了也是一头狼……”
正说着,一位妇人从牙帐内慌忙出来,三十二三的年纪,一脸惊喜地看着小桃红,小桃红哽咽出声。
“古扎尔可敦……”
这位妇人正是西突厥达头可汗的亲姑姑,东突厥都兰可汗的皇后,小桃红自幼便是她的侍女,两人情同姐妹。
两人手挽着手,亲昵地用突厥语说着话,萧邢反正是‘又聋又哑’,只是在旁边看了个热闹。
寒暄过后,小桃后用突厥语介绍着萧邢与李建成两人,古扎尔可敦见小桃红的丈夫身材高大,相貌也是仪表堂堂,不由也是替她高兴,只是后来听说是个聋哑人,不禁面露惋惜。
阿班尔向伯脱汇报着这一路的经历,稍顷,伯脱看向萧邢和李建成的两人的眼神逐变得冰冷起来。
但碍于古扎尔可敦在这里,也不好询问。
不多时,小桃红走过来交待李建成,让他和萧邢在这里随便转转,自己与古扎尔可敦进去说会话。
李建成自是满口答应,伯脱的目光如狼般的环伺,让他也感到极为不舒服。
阿班尔和伯脱自是不怕两人逃脱。在这茫茫大草原上,即使有马,若无向导,也是死路一条。当下也不阻挡,任两人自由活动。
两人在牙帐的边上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李建成一脸惆怅道:“萧郎将,你说咱俩什么时候能有机会逃出去?我……我有点想家了。”
萧邢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稍稍安心,低声安慰:“晋王已将达头可汗的牙帐掀了,算时间离这儿也不会太远,汉正和高尚书的前军用不了多久……”
李建成一听顿时神情低落起来:“也不知我的猴儿怎么样了?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了,我母亲肯定会想我……”
萧邢一脸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那两只猴子,但见李建成闷闷不乐的样子,鼓励道:“咱们不算是俘虏,而是打入敌人内部的斥候!”
李建成一听顿时眼睛一亮,顿时玩心大起,急忙拉着萧邢的手臂道:“真的?”
“你想啊,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刺探出都兰的兵力和内部情况,往后再与突厥人开战,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李建成两眼放光:“这就是孙子兵法里的知己知彼?”
萧邢不由对李建成这家伙刮目相看,除了读书他好像懂得还不少。
萧邢当下灵机一动,继续教导道:“若是这次将突厥人的底细打探清楚,再等几年你若是当了国公再与突厥开战,那岂不是战无不胜?”
李建成如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萧邢见李建成的情绪被他调动起来,像个魔鬼一样继续诱导:“在晋阳时,你不是对我如何发现突厥细作的事情好奇吗?这里便是最好的实战机会,我可以教你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斥候,你想不想学?”
“想啊!”李建成兴奋地小脸通红,“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第一,首先你要代入自己的角色,你现在的身份是我儿子……”
李建成热情顿时减去了大半,狐疑道:“你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萧邢强忍笑意,一脸正色道:“这是任务需要,你怎能如此想呢?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必须要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来你先叫句达达(爸爸)来听听。”
李建成迟疑半晌:“达……达……”
“太勉强了,一点感情都没有。”
“达……达。”
“还是差点意思,现自然一点。”
“达达!”
“感情有了,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你再多叫几句。”
李建成:“……”
在李建成叫得口干舌燥以后,萧邢才让他停了下来:“接下来,我要教你的就是一个斥候最重要的素养——洞察力!”
李建成目不转睛地盯着萧邢,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我们可以从一些很小的事情上入手,从而做出判断,比如表情。
脸上的表情是人在受到刺激或产生情绪时,面部出现的一种快速、短暂且难以控制的表情变化。
它们通常持续时间极短,因此很难被有意识地控制或掩饰。
比如刚才那个叫伯脱的叶护和古扎尔可敦两人就有奸情……”
李建成狐疑道:“这……你……你是哪里看出来的?”
萧邢瞥了一眼远处的牙帐,低声分析:“第一,刚才两人一前一后出的牙帐,牙帐只有他们两人……”
李建成一脸不屑地打断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女人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我那几个姨娘就是这样……”
萧邢没有理会李建成的话,继续道:“第二,伯脱出帐时脸色微红,鼻尖处有汗渍,这里的气温不至于这么热……”
“第三,古扎尔可敦出来时腰间束带系反了,走路的姿势……而且膝盖处的服饰有明显的压痕,手掌微微泛白,说明出帐前是在支撑……”
李建成听得一头雾水,奇道:“那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萧邢这才反应过来,李建成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个时代又没有启蒙的电影之类的,估计对些知识不太清楚,当下讪讪一笑总结道:“反正他俩关系不正常。”
李建成仔细回忆刚才的场景,与萧邢所说的并无二样,虽不明白伯脱和古扎尔可敦在帐中干了什么,但还是被萧邢敏锐的观察力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