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雕花窗棂在秋风中吱呀作响,檐角的铜铃垂着蛛网般的尘丝。苏老爷的咳声从书房传来,像枯枝断裂般嘶哑。苏婉清端着药碗走进时,只见他蜷缩在太师椅上,昔日威严的面容被病痛蚀刻得瘦削嶙峋。
\"父亲,该喝药了。\"她将药碗搁在案上,余光瞥见案头散落的族谱与地契。苏老爷颤抖着伸手翻看,泛黄的纸页上,苏家祖辈的朱批题字正被密密麻麻的抵押红印覆盖。
\"婉清...\"他忽然抓住女儿的手,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水光,\"苏家...终究是败在我手里了。\"
自李云霆在军阀混战中殒命,苏家最后的庇护伞便彻底坍塌。那些曾因李云霆身份而勉强维持的生意伙伴,转眼便撕毁了合作契约。苏婉清跪在灵堂前烧纸时,火苗舔舐着李云霆的黑白遗照,她忽然想起那个总在苏家门前策马扬鞭的青年,想起他大笑着将新式纺织机的图纸拍在案头,说\"苏小姐,咱们这厂子一定能成\"。
而今,纺织厂的机器仍在轰鸣,却因原料短缺濒临停工。苏婉清攥着账本在车间来回踱步,鬓角被汗渍浸湿。工头凑近低声禀报:\"大小姐,张记的棉纱又被军阀扣了,下月的工钱...\"他咽下后半句,目光落向墙角堆着的抵押文书。
同一时刻,苏瑾瑜正将最后一件行李塞进皮箱。林若曦站在廊下,素白旗袍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手中攥着的诗稿被她揉成皱团。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苏瑾瑜终于转身,将一枚翡翠簪子塞进她掌心——那是苏母临终前留给她的嫁妆。
\"等我。\"他喉头哽着这两个字,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林若曦别过头去,泪水坠在簪子上,在月光下凝成冰凉的珠子。
三日后,苏老爷在弥留之际将族长的玉玺交到苏婉清手中。祠堂里,苏瑾瑜的牌位已被悄悄撤下,空荡荡的供桌前,苏婉清跪着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磕出血痕。
\"大小姐,林小姐...林小姐在梅园晕倒了!\"丫鬟的惊呼声打破冬夜的寂静。苏婉清赶到时,只见林若曦躺在雪地中,手中还紧握着那支翡翠簪。她发髻散乱,脸颊冻得青紫,却仍喃喃念着苏瑾瑜临别时写的诗。
\"医...医生...\"苏婉清将人揽进怀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忽然想起李云霆死时也是这样冷。她颤抖着吩咐丫鬟去请郎中,自己用帕子擦拭林若曦脸上的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那些泪痕。
腊月二十三,苏府的账房终于被抵债的商户砸开。苏婉清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看着那些穿着貂皮大氅的债主将古董字画搬出府门,忽然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
\"苏小姐这是疯魔了?\"为首的债主冷笑。苏婉清却将族长的玉玺重重拍在案上:\"这宅子,我留着还有用。\"她转头看向秦淮河的方向,眼底燃起灼灼火光,\"等开春,我要在这儿办个诗画展,把金陵城的才子都请来!\"
林若曦的病拖了半月才见好,却再不肯走出梅园半步。丫鬟每日送去的饭菜,总原封不动地搁在案头。直到某日,苏婉清亲自端了汤药过来,见她正对着满园残梅作画,宣纸上墨色浓重,竟画的是苏瑾瑜离家的背影。
\"若曦。\"苏婉清轻叹,\"瑾瑜走前托我照顾你,你总这样糟蹋身子,让他如何安心?\"林若曦手中的笔忽然顿住,墨滴落在画上晕开,像极了苏瑾瑜离去的那个雨夜。
纺织厂终于迎来转机。苏婉清抵押了祖宅最后一处产业,从上海购进了新式织机。开机典礼那天,她特意穿了件缀满银线的旗袍,站在织机旁指挥工人。轰鸣声中,她忽然听见熟悉的马蹄声——竟是李云霆的副官带着一车棉纱而来。
\"李少临走前交代,每月都给您备着货。\"副官将货单递上,苏婉清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李云霆\"三个字,眼眶蓦地红了。她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总是笑着唤她\"苏小姐\"的青年,正策马向她奔来。
夜幕降临时,苏婉清回到空荡荡的苏府。她推开林若曦的房门,却见案头摆着那幅画苏瑾瑜背影的墨稿,画纸旁还压着首诗:
残雪覆梅香如旧,君却远行踏春潮。
秦淮水逝不归路,空留孤影伴寂寥。
苏婉清轻轻将诗稿收起,转身望向窗外的秦淮河。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鳞,远处画舫的笙歌隐隐传来。她忽然明白,这个承载了百年兴衰的家族,或许终将在时代的浪潮中沉没,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韧与才情,却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