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苏瑾瑜便提着笔墨来到后花园的梅园。他倚着石桌临摹《芥子园画谱》,忽闻潺潺水声里传来一缕琴音,清泠如碎玉。抬眼望去,廊桥尽头立着一位素衣女子,正对着满池春水抚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林若曦。晨光穿过薄雾在她发间织成金线,衣襟上沾着未干的露水,琴声里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寂寥。琴弦忽断,林若曦抬头时正撞上苏瑾瑜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怔。苏瑾瑜慌忙低头,却见宣纸上墨迹晕染成一片梅影,遂提笔写下“梅影入琴声”四字。
林若曦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瞥见诗稿轻笑道:“公子这诗倒应景,只是梅枝画得过于拘谨。”说罢取过苏瑾瑜的笔,在画上添了几枝随风摇曳的梅梢,墨色流转间竟似有暗香浮动。苏瑾瑜望着画角那枚“浮生若梦”的印章,心头微颤,却听林若曦已收起画轴:“表兄的《浮生六记》可借我一阅?”
此后数日,苏瑾瑜总在梅园遇见林若曦。她来时必携一卷诗书,偶尔与他论及《牡丹亭》的痴情或《红楼梦》的宿命。苏瑾瑜发现这位冷傲的表妹实则才情卓绝,所作诗句常有惊人之语,只是谈及身世时总以“浮萍”自喻。
夜半,苏瑾瑜在书房反复摩挲那日林若曦归还的画轴,忽听父亲在门外厉声喝道:“林家不过是落魄远亲,你莫要糊涂!”他慌忙将画稿藏入抽屉,却见父亲已推门而入,手中攥着他画满林若曦侧影的宣纸。苏老爷将纸页撕得粉碎:“婚姻大事岂容儿戏!我已为你定下城南周家的亲事!”
碎纸如雪飘落,苏瑾瑜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感受到家族枷锁的重量。
苏婉清在秦淮码头与李云霆商谈纺织厂事宜时,正逢梅雨时节。她站在货仓檐下,改良旗袍的裙摆沾了泥水也不在意,只将织锦样品在军阀面前展开:“李公子若肯投资,不出三月必见回报。”
李云霆摸着锦缎上的苏绣纹样,眼底闪过兴味:“苏小姐倒是比那些旧式闺秀有趣得多。”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若苏家能东山再起,倒不愁给霆哥寻个聪明媳妇。”苏婉清佯怒拂袖,转身却见林若曦站在不远处,手中攥着的正是那日梅园画轴。
苏婉清近来常为苏家财政焦头烂额。父亲将祖传的翡翠屏风抵押给当铺时,她攥着契书冷笑:“若真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不如将苏府改成学堂,倒还落个清静。”这话气得苏老爷拂袖而去,苏夫人却私下塞给她一匣子首饰:“你父亲最要面子,婉清且忍忍罢。”
深夜,苏婉清在书房整理账目,忽见李云霆送来的密信。信中提及革命党欲高价收购苏家藏书,她望着案头父亲日日擦拭的《四库全书》,将信笺投入火盆:“父亲守了半辈子的古籍,烧了岂不心痛?”灰烬飘落时,她想起林若曦总爱在藏书楼一坐便是半日。
林若曦的闺房总弥漫着墨香。她伏案临摹《簪花仕女图》时,忽闻窗外传来苏瑾瑜的咳嗽声。推开雕花木窗,却见少年醉倒在青石阶上,手中还攥着未及送出的羊脂玉佩。雨丝打湿了他的鬓发,林若曦取披风为他遮雨,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
“若曦,那周家亲事,我已退了...”苏瑾瑜半醉半醒间喃喃自语,林若曦心中酸楚却仍冷声道:“表兄醉了,我这就唤人来扶你。”转身时却听苏瑾瑜低吟:“若曦,浮生若梦...可我们偏要做那执着的杜丽娘...”
次日清晨,李云霆携着北平画展的请柬来访,林若曦正欲拒绝,却瞥见苏瑾瑜匆匆走过的背影。画轴在手中被攥得发皱,她终是轻声应下:“容我考虑几日。”
苏瑾瑜在竹林里将玉佩掷入泥潭,忽见林若曦的丫鬟匆匆跑过,手中捧着李云霆送来的西洋玫瑰。他踉跄着回到书房,却见抽屉里那日梅园画稿上,林若曦添了一行小字:“浮生若梦终须醒,何苦执念误芳华。”
苏老爷为纺织厂筹措资金举办夜宴,军阀们推杯换盏间,李云霆忽将林若曦的《寒梅图》展开:“若曦小姐的画可比宫里的御用画师,苏兄何不让她随我去北平?”满堂宾客哄笑,苏老爷脸色铁青,苏瑾瑜摔杯离席。
苏婉清在廊下拦住欲追出去的弟弟,将一叠账本塞给他:“纺织厂明日开工,原料却出了问题——你猜是谁动了手脚?”苏瑾瑜望着账本上“李云霆”三个字,攥紧了拳头。
暴雨夜,苏瑾瑜潜入林家闺房,却见林若曦正对着烛火焚烧诗稿。火舌舔舐着宣纸上的“瑾瑜”二字,他冲上前抢过诗稿,却被林若曦推开:“苏家的难关,从来不是钱能解决的。若你执意与我纠缠,只会让老爷更恨我林家!”
雨声骤歇,林若曦转身时,苏瑾瑜终于将玉佩塞进她手心:“若曦,等我三个月。待纺织厂周转开来,我便向父亲求娶你。”林若曦望着掌心温润的玉器,泪珠滴落其上:“三个月...够苏家烧掉多少祖产?”
纺织厂开工当日,绣娘们发现原料中混着大量劣质丝线。苏婉清站在织机前,指尖捻着断裂的丝线冷笑:“李公子这手笔,倒比军阀打仗还阴狠。”
苏瑾瑜在秦淮河畔买醉,忽闻画舫上传来熟悉的琴声。抬眼望去,歌女怀抱琵琶,眉目竟与林若曦有八分相似。他掷银于船,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若曦提着灯笼站在石阶上,衣襟被夜风鼓动如白鹤振翅。
“李云霆已替你解决了原料之事。”她轻声开口,苏瑾瑜却只觉喉间苦涩:“若曦,你...究竟在做什么?”
河面泛起粼粼波光,远处传来军阀混战的枪声。苏婉清站在苏府门前,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将李云霆送来的玫瑰掷入河中。花瓣随水漂远时,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褪色的《金陵繁华图》——百年望族,终究敌不过时代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