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自城门处过来,一路观察过京中情形。
京中仍是祥和盛景,但城门处巡逻的守卫似乎多了些。一路行至皇宫,路上遇到几队守卫交接,郁沉云掐算了一下时间,守卫交替轮值的时辰比以往年节要短。交替时辰变短,有一个好处,就是利用时辰差,同一时辰在外布防的人手增多,但却不易被人察觉。
方袭荣说她要出宫都难,京城布防暗中变化,郁沉云隐隐有个猜测——是不是皇上有恙?
他突然有些心慌。
郁沉云不知道施寒岄在公主府,但他本就打算夜探公主府,因为他知道公主府内有施寒岄的暗哨,这些人能随时联系到施寒岄,他出现在公主府,消息定会传到施寒岄耳中,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再求见一次,想见见她,看她是否安好。
他也没想到歪打正着,竟在公主府内就见到了想见的人。
此刻,他听她如往日一般温声喊他将军,郁沉云一直提着的心猛地落下,如海上巨浪翻过一个半山高的回旋,浪花归海,得享片刻平静。
但她虚弱不堪的声音却又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澜,令他片刻平静后的心略感发紧,渐渐跳动得急促。
“陛下御赐的兔子娇气,吃不惯边城的胡萝卜,所以草民带它回京了。”郁沉云盯着屏风后模糊的人影又问了一遍——“陛下,你是病了吗?”
其实郁沉云心中已有些不好的猜想,因为他方才见惜沅时,发现惜沅双目红肿,血丝遍布,似是流泪太多所致。但他不想相信自己这个猜测,分明他离京时,施寒岄还活蹦乱跳的。
施寒岄微怔过后,一阵极轻的笑声断续传入郁沉云耳中,“将军半夜折腾一通就是为了告御状?说兔子娇气?不若朕让御膳房的厨子去带走它?再给将军送一只不娇气的。养了这么久,怕是不止能爆炒红烧,还能再做一碟子凉拌兔丝,将军觉得如何?”
施寒岄又不笨,听他这话,就知道他应是不知从何处发现了破绽,生了疑心想亲自见她探探情形。
郁沉云当然不可能让她带走,那是他的宝贝兔子,他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把它养得白白胖胖!什么凉拌兔丝,想都别想!
“草民才不是告御状。今日除夕,草民有礼上呈。”郁沉云温声道。
屏风后的人沉默良久,才轻声说了句——“你呈上来。”
郁沉云心头一喜,当即准备绕过屏风,但他步子刚跨出去,又惊觉不妥,立即收回了脚步,“陛下卧榻,草民不便上前。”
“朕都给你写了圣旨,你还怕什么?”施寒岄以为他是怕她又借此机会图谋不轨,要强纳他入宫。
“草民上前,有损陛下清誉。”郁沉云回道。
“朕没打算让你负责。”他站得远,施寒岄提气说了太多话,她有些累,只最后道:“不过来就赶紧退下。”
屏风后的人影静滞了片刻,置于腹部的手攥了攥拳,最终人影挪动,朝施寒岄床前走去,他两耳逐渐泛起红晕。
郁沉云见到施寒岄时,眉头早已不自觉拧得明显,施寒岄不止声音虚弱,看着也很无力,面无血色、面容消瘦,她那双原本灵动的双眼,此刻瞧着也失了大半光彩。
郁沉云正准备躬身行礼,施寒岄浅浅抬了下手,示意他在床边矮凳上落座。
“陛下,你……”
“礼呢?”施寒岄打断他的话。
郁沉云从身上掏出一个盒子,打开后双手呈到施寒岄面前。
“袖箭?”她扫了眼盒中的物件,疑惑看向郁沉云。
“是。这袖箭内里经过改良,机关精巧,内里为箭,外层有一圈毒针做暗器,左侧控箭,右侧控毒,轻便易携,使用时也比寻常袖箭要平稳些,准头更好把控,陛下可随身携带,做防身之用。”郁沉云回道。
方袭荣说她出宫都难,郁沉云回京路上做了不少猜想,想她是不是遇到了难处,是不是有人要害她……所以他备下了这东西。
“你亲手做的?”施寒岄两指将盒中物件拿起,细细端详。
郁沉云点头,轻应了声“嗯”。
“将军有心了。”施寒岄将袖箭放回盒中,接过盒子放在了枕边。
“陛下,你……”
“朕时日无多。”施寒岄语调平静,看向郁沉云的眼中亦是一汪静泉。
郁沉云震惊回望过去,自己心中的猜想落地,他一时间有些无措,“怎……怎会……”
“有小人给朕下了药,朕没防住,就成这样了。不过,临走前能见到将军,朕心中很是欢喜。”施寒岄不打算和他聊往事,只随意找了个由头敷衍他。
“谁?是谁害你?什么药?太医不能治吗?回魂草呢?回魂草也没有用吗?”郁沉云一连多问,略显急切。
施寒岄浅笑摇头,回魂草医病医伤,却不医毒,能救人的前提,是人的身子本就还康健,可施寒岄这是多年积疾,损耗严重,已显油尽灯枯之相。
“朕已经把人处置了,治不了了。将军,朕病重一事,不能外传。”
郁沉云眼眶微红,他重重点头,“草民明白。”
“你从何处发现的破绽?”若有漏洞,总得堵上才是,施寒岄想。
“轮值时辰,”郁沉云答道,“草民也只是猜想,陛下安排缜密,此处算不得漏洞。”
施寒岄静静盯了他片刻,“是方袭荣那出了岔子。”
若只是发现轮值时辰变短,有很多种解释,现下年节,加派人手巡逻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何以就联想到她身上?
施寒岄想来,若说知晓她情形的人,除了如今在身边的,便就只有贺姐姐了。而贺姐姐的来信曾提到过,郁沉云因着避嫌,和她一月也说不上一句话。即便能说上话,贺姐姐也绝不会透露她的消息。
她二人的密信,有专人负责送呈,那封隐晦提了她近况的信件并未落入旁人手中。
综合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问题出在方袭荣身上。
“陛下,他什么紧要的事情都没说。”郁沉云正色道。
施寒岄轻笑一声,“你若真要保他,便不该出现在朕面前,你不来,朕自然不知道他嘴里漏风。口风如此不紧,当罚。”
“陛下,能不能开恩不罚?”郁沉云着实忘了这茬,此刻之前,他完全没考虑过方袭荣的处境,现下情形,让他对方袭荣有了浓浓的歉疚之情。
“他发了毒誓,真的什么都没告诉草民。是草民自己多思多想,夜闯公主府,是草民之过。”
“呵。”施寒岄轻嗤,“又自己揽罪。朕要罚他,他可有方夫人护着,朕若罚你,谁来护你?就不知道多为自个儿想想?”
郁沉云浅浅扬唇,“草民有陛下护着,比他好。”郁沉云有时觉得,他自己是有点“恃宠而骄”的,他能感受到施寒岄对他的纵容和关护,所以在她面前,他也并非时时刻刻谨记君臣尊卑之律。
敢无所顾忌夜闯公主府,除了他自己胆大无畏,又何尝没有一点笃定她会纵容的缘故?他下意识觉得她会惯着他行事,故而他丝毫不计后果,完全没考虑过这事带来的影响。
“恃宠无畏,胆大妄为。”施寒岄轻斥。
郁沉云唇线弯曲的弧度愈加明显,“陛下,你和方夫人熟识?”
不仅熟识,似乎听施寒岄的语气,她还很看重方夫人,不然皇帝要罚方袭荣,方夫人哪敢护?听施寒岄言语间的意思,她不仅知道方夫人会护着方袭荣,还会因为方夫人而宽待方袭荣。
况且,皇上病重一事,皇上都能告知方夫人,说明方夫人不仅得皇上看重,还很得皇上信任。
他往日竟是一点没察觉皇上和方夫人之间熟稔至此。
“还敢问?”施寒岄似乎被面前这人气笑,“再试探打听朕的事情,朕就把你扔出去打板子,叫你长长记性!”
郁沉云缓缓眨了下眼,“草民不问就是了。”
见施寒岄面露疲态,他起身准备告退,施寒岄却道:“将军,同朕讲讲其它州城的景象吧。”
听她这话,郁沉云鼻子有些泛酸,他浅吸一口气,坐回矮凳上,“陛下想听民生趣事,还是想听两季风景?”
施寒岄挪了挪位置,打算躺下,郁沉云倾身上前扶她,她摆手示意不用。
“都好。朕都没见过。”施寒岄阖上眼,轻声道。
郁沉云眸光细细描摹了下她苍白的颜貌,最终停在她阖上的双目间,他记得,她喜欢在眉心处贴画蔷薇花钿。
蔷薇,多像她,既有“一笑春风与万金”之美,又有“闲倚狂风夜不收”的坚韧傲态。
张扬,热烈,又不乏拂香醉人的温柔。
郁沉云温声开口,“出京后,往北直行,便可至白漠城,草民离京时,正值夏季末,途中可见漫山遍野蔷薇花开,明艳如霞……”
从双季风景,到各城特色;从城门样貌,到城内民生;从海面无垠,到大漠落日……郁沉云轻声讲述他一路见闻。
施寒岄唇角始终带着柔和笑意,似是在阖目构想他口中的每一个画面。
郁沉云听她呼吸渐轻,他讲述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至惜沅悄悄推门而入查看施寒岄的状况,他才止住了话语。
施寒岄没有睁眼,她唇线依旧维持着浅扬的弧度,郁沉云想,她许是梦到了京城外飞鸟盘旋,带她走过金安每一片土地,见奔腾江河、壮丽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