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碾过北境戈壁的荒寒,铅云低压处突卷鹅毛大雪。杨源一行人的斗篷已凝出冰棱,终于在风刀霜剑里寻得座飞檐挂铃的客栈。松明火把在穿堂风里挣扎摇晃,将三人衣袂上的霜花镀成碎银,林幻城解下玄铁剑时,剑鞘磕在廊柱上的声响清越如裂冰,惊得梁上积尘簌簌落进陈如玥手中的茶盏。
她垂眸用茜色帕子拭去盏沿薄灰,指尖在粗陶上洇开月牙似的淡痕。杨源望着她腕间晃动的翡翠镯子——那是林唤儿之前最爱的物什,喉间忽然泛起涩意。他转身避开廊下暖黄的光晕,木楼梯在靴底发出吱呀呻吟,檐角铜铃被风雪扯碎成断续的碎响,像极了那年梅林里被剑气震落的残红。
客房的窗纸漏进细雪,将帐前狐裘染成斑驳的白。杨源卸下沉甸甸的护心镜,铜扣蹭过案头时带翻了半卷舆图,北境关隘的朱砂标记在月光下洇成暗红血渍。他望着梁上晃动的烛影,忽闻楼下传来林幻城压低的嗓音,混着陈如玥偶尔的轻咳,像两片薄冰在深潭里相撞,清寒而寂然。
雪粒子扑打窗棂的声响渐密,他忽然想起林唤儿之前攥着他的手,指尖凉得如同此刻窗台上的积雪。帐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恍惚看见白衣女子立在月光里,发间螺钿步摇碎成星子,却在他伸手触碰的瞬间,化作案头未燃尽的半支残烛,明明灭灭,再无痕迹。
“小云子,”杨源捏着眉心靠向椅背,烛火将他眼下的青黑刻得更深,“写封急召给张大师吧。即便不能尽泄天机,他来了总有些帮助……”他声音渐低,尾音混着檐角铜铃碎在风里。立在廊下的少年垂首应了,墨笔在宣纸上洇开细小的涟漪,窗外的沙砾扑打着窗纸,像极了以前雪夜中轻叩帐幕的指尖。
“我太累了,小云子……”杨源的话音裹挟着一声闷哼,身形已重重栽向雕花床榻。少年宫人扑上前托住他下坠的肩臂,掌心触到中衣下渗开的湿痕——那道被北疆雪崩碎石划开的伤口,每逢朔风便如活物般啃噬着肌理,此刻正透过纱布洇出暗红血渍。“太子殿下且安歇,奴才守在廊下候着。”小云子垂眼掩去眼底惊色,替他解下染霜的外氅时,听见对方喉间逸出极轻的叹息。
帷幔随穿堂风掀起半角,陈年艾草的苦香混着雪粒子的清冽钻入鼻端。杨源坠入床铺的刹那,恍惚看见帐顶织就的云纹化作江南烟柳,将他卷进那座月光浇筑的庭院。梅枝在梦中簌簌抖落积雪,林唤儿的月白襦裙掠过九曲桥栏杆,螺钿步摇碎成星子撒在青石板上,恰如初见那日,她蹲在满地桃瓣中捡拾他遗落的诗笺,眼尾那颗朱砂痣随着抬首的动作轻颤,像振翅欲飞的蝶。
“阿源总这般莽撞。”她的指尖拂过他眉骨,带着龙脑香的暖意在雪夜里洇开涟漪。杨源望着她被梅枝剪碎的侧影,忽然想起那年她在梅林里舞剑,衣袂翻卷间落英沾满发间,他伸手替她摘花时,触到她耳尖比春日河冰更柔腻的温度。此刻她忽然攥紧他腰间羊脂玉佩,将脸埋进他心口,乌发扫过他手背时。
此刻林唤儿的身影踏着碎琼乱玉款步而来,月白襦裙掠过覆雪的青石板,惊起几瓣残梅跌进他袖口。她鬓边螺钿步摇轻晃,碎成点点流萤落在他喉间,“求阿源疼爱”,便顺着莹光滑进衣领,像团无声的火,烫得他浑身血液都在冰层下沸腾。
“唤儿……你当真愿意?”杨源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十年前的深潭底浮上来,每字每句都凝着冰碴子。他看见她眼尾红痣在雪光中灼成朱砂,纤长睫毛上的霜花正簌簌坠向他手背,如同他们初遇时她偷瞧他的模样——躲在梅树后,却把绣帕子绞出了褶皱。
她踮脚的刹那,袖间龙脑香混着雪水气息将他淹没。他终于触到那片念想了千遍的唇瓣,凉得像春雪初融,却在相触瞬间化作燎原之火,将十年积雪烧得干干净净。恍惚间听见她闷在他唇齿间的呢喃:“阿源,我爱你。”这四字碎成梅香,钻进他的骨血里,比当年她塞在他书箱里的蜜渍梅子更甜,比她为他挡剑时溅在他衣襟的血更烫。
“我也爱你。”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声响,像冰河开裂时的轰鸣。手环上她腰间的刹那,掌心触到熟悉的玉佩纹路——那是他在江南当铺赎来的双鱼佩,她总说鱼眼处的墨斑像他皱眉的模样。此刻梦境突然摇晃,檐角铜铃骤响如裂帛,他在惊醒前最后一刻看见她眼中倒映的自己,分明还是少年模样,没有北疆的风雪,没有腰间的旧伤,只有满庭梅花开得正好,她的指尖还停在他唇角,像停驻在永远不会融化的春天。
梦境突然被檐角铜铃震得晃荡,帐外传来小云子压低的惊呼:“殿下!你没事吧!怎么滚到地上来了——”杨源猛然睁眼,指尖还凝着梦中的温软,唯有腰间玉佩还留着她攥紧时的灼痕,在风雪呼啸的暗夜里,像枚永不褪色的朱砂痣,烙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