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崩塌的余震震碎了江面上的月影。朱赤在泥浆里摸索驳壳枪,指腹触到温热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日军的。
对岸传来装甲车履带碾压残桥的刺耳声响,探照灯的光柱在芦苇荡里疯狂切割,将破碎的苇叶照得如同惨白的刀刃。
“快撤!”孙浩勇拽住朱赤的胳膊,防毒面具的系带断了一半。李阿水却跪在焦土上扒拉陶弹碎片,浑浊的眼睛映着江面漂浮的火团:“导火索...只烧了半截!”老人的旱烟袋不知何时丢了,颤抖的手指还保持着捏火柴的姿势。
朱赤猛地抬头,透过硝烟看见三辆装甲车正在残骸上强行架桥。日军工兵的钢盔连成移动的银链,机枪塔的旋转声混着履带的轰鸣,震得江心浮尸都在微微颤动。阿春嫂的渡船在下游芦苇丛中忽隐忽现,虎娃的咳嗽声穿透夜雾,像是在数着倒计时。
“把炸药集中到北岸!”朱赤撕开染血的衬衫包扎肋下伤口,“装甲车过桥时...”话音未落,一发照明弹骤然升空,将他的影子钉死在断壁残垣上。日军指挥官的军刀指向他们藏身的芦苇堆,三百米外的装甲车炮管已开始调转角度。
孙浩勇突然扑倒朱赤,机枪子弹擦着耳际削断芦苇。弹片划破他的脖颈,血珠溅在女孩遗留的陶罐碎片上。“来不及了!”他嘶吼着扯出腰间手榴弹,“我引开他们,你们...”
“都别动!”朱赤按住他的手腕,瞳孔突然放大——东北方向的夜空划过三枚绿色信号弹,紧接着是三声沉闷的炮响。江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军号声,像根生锈的铁丝穿透硝烟,刺破日军装甲车的轰鸣。
李阿水的老眼突然发亮:“是川军的‘鬼号’!彭师长的援军...”
“是11师!”朱赤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地。三年前淞沪会战,川军兄弟用草鞋和汉阳造死守阵地,军号声里裹着辣椒和硝石的味道。此刻号音越来越近,混杂着马队踏碎芦苇的脆响,还有...熟悉的竹哨应和!
日军显然也听见了异动,装甲车的炮口转向北方。朱赤趁机跃起,带着战士将最后几枚陶弹塞进残存的桥墩。“点火!”他的喊声与军号声撞在一起。李阿水的火柴第三次擦出火星时,日军的炮弹在二十米外炸开。
火焰顺着硫磺痕迹窜上装甲车底盘的瞬间,朱赤看见芦苇荡深处涌出无数火把。川军的灰布军装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们踩着没膝的泥水,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军号声中混着“龟儿子冲啊”的怒吼。阿春嫂的渡船突然掉头,船头绑着的桐油桶撞向日军临时舟桥。
“杀!”朱赤的匕首划开日军曹长的喉咙。鲜血喷溅的刹那,他听见孙浩勇在身后喊:“看天上!”三架涂着青天白日徽的战机掠过江面,机翼下的炸弹精准砸向日军装甲车群。爆炸掀起的气浪中,朱赤看见女孩的红绳从江底浮起,缠住了一枚坠落的日军勋章。
混战持续到寅时。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硝烟,朱赤踩着装甲车残骸望向江面。江水泛着油污,漂浮着日军的钢盔和破碎的膏药旗。川军的一名连长踩着泥泞走来,军号斜挎在肩上:“朱长官,彭师长说你们在芦苇荡唱了出好戏!”
李阿水蹲在焦黑的芦苇丛里捡拾弹壳,缺牙的嘴里哼着川军小调。阿春嫂的铜铃铛不知何时缠上了朵野菊花,她正在给虎娃喂米汤,孩子的高热退了,眼睛亮得像晨星。孙浩勇擦拭着染血的刺刀,刀刃上映出远处罗店城墙上新添的弹孔。
朱赤摸出菱角壳,发现尖锐的角在战斗中折断了。他望向芦苇荡深处,那里有百姓正在收集日军遗留的防毒面具,竹篓里还躺着几枚未爆的陶弹。川军战士开始架设浮桥,新砍的芦苇杆上绑着“还我河山”的布条。
“长官,彭师长请您去议事。”传令兵递来沾着露水的地图。朱赤展开地图,发现渡口处用红笔圈着个醒目的“雷”字——那是他们昨夜埋设诡雷的标记。他的目光突然被地图边缘的一行小字吸引,是彭善的笔迹:“川军兄弟带了十坛袍哥酒,等打跑鬼子庆功!”
晨雾渐渐散去,芦苇荡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朱赤将菱角壳抛向江心,看着它在涟漪中沉浮。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几个罗店少年正用竹竿打捞日军的饭盒,改造成喂鸭子的食盆。他深吸一口气,硝烟里混着江水和新泥的气息,突然想起女孩说过的话——罗店的春天,芦苇会开出雪白的花。
孙浩勇走来时,正看见朱赤捡起枚日军的樱花徽章。那徽章沾满泥浆,花瓣却依然倔强地泛着暗红。“要留作纪念?”孙浩勇问。朱赤摇摇头,将徽章抛进燃烧的残桥:“这是罗店的伤疤,该让小鬼子自己记住。”
晨光爬上芦苇尖时,新的军号声响起。这次是集合号,混着百姓舂米的杵声,还有渡船摇橹的吱呀。朱赤整了整军装,弹孔里漏进的晨风带着暖意。他知道,这场仗还远未结束,但至少在这个黎明,罗店的芦苇荡又挺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