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贾环便已起身,沐浴更衣,穿上那身最体面的靛青襕衫,腰间悬着林黛玉曾赠给他的那一方白玉佩。青墨替他理了理衣襟,低声道:“三爷,咱们可真要去见那位林大人?”
贾环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神情肃然:“不得失礼,那是我姑父。”
青墨不敢再多话,递上提前预备好的拜帖。贾环接过后,又细细检查一遍,这才领着青墨踏出客房,往盐务衙门而去。
——扬州盐运使司,林如海坐镇之地,亦是天下盐政最要紧的一处衙门。
清晨的扬州街头行人尚稀,贾环穿过几条铺着青石板的官道,不多时便远远望见一处巍峨的官署——朱漆大门紧闭,两侧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门前的差役腰佩短刀,面容肃穆。贾环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敢问这位差爷,林盐法大人可在衙内?”
那差役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公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大人正在署内,你是何人?”
贾环递上拜帖:“荣国府贾环,奉父命来见林姑父。”
那差役闻言一怔,细细打量了贾环一眼,显然对“林姑父”这一称谓很是意外。但他也不敢怠慢,收了拜帖,转身进衙门通传。
不多时,一名文吏匆匆迎了出来,见了贾环,连忙行礼:“原来是表少爷到了,林大人今早还在提起您呢!”
贾环心头微动,点头道:“有劳引路。”
那文吏不敢怠慢,恭敬地带贾环进了衙门廊道。两侧衙役见了贾环一行,皆低头行礼。而青墨跟在后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家三爷虽然出身国公府,但从未受过如此恭敬的礼遇!
穿过几道回廊,贾环终于被带到了一处幽静院落。小院内松柏苍翠,石桌上摆着棋盘,显然是供人休憩清谈之所。而那院落正中央,是一座朴素雅致的书房。
“老爷在书房等您。”那文吏低声道。
贾环点头,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缓步上前,轻轻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贾环缓缓推门而入,入眼便是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公文。一名身着青缎官袍的中年男子正低头批阅文书,听见门响,便微微抬眸,目光如冷泉般清冽。
——林如海。
这是贾环第二次见他。头一回还是幼时在京城林家旧宅,那时他还懵懂,只依稀记得这位姑父气质如渊,令人望而生畏。如今再看,林如海面容依旧冷峻,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沧桑,鬓角亦染了霜白。
“贾环见过姑父。”他恭敬地叩首行礼。
林如海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终于微微颔首:“起来吧。”
贾环起身,仍不敢妄动,只垂眸肃立。
林如海却不开口,依旧细细打量着他。贾环能感觉到那目光如秤,似在考量他的气度与心智。过了半晌,林如海忽然问道:“《大学》读过几遍?”
贾环心头一跳——这是考教来了!他不敢隐瞒,如实答道:“读过七遍。”
“能背诵否?”
“能。”
“背一章‘齐家’。”
贾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他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章,语声平稳,毫无顿挫。
林如海眉头微挑,又问:“《论语》‘子路问政’一节注解如何?”
贾环知道这是问他的见解,思索片刻道:“朱熹注‘政者,正也’,言为政在于正己正人。张载先生则曰‘仁心善政’,意为执政之要在于仁心……”
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竟无一丝滞涩。
林如海眼中闪过赞许,又问:“你既读圣贤书,可知‘盐铁’二字作何解?”
贾环心头一震——这才是林如海真正要问的!
“盐乃民生必需,铁为军国之器。”他沉声道,“盐铁之政,牵一发动全身,非大智大能者不可掌之。”
林如海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唇角微勾:“倒是比那些只会八股的强上三分。”
贾环心中暗松一口气,却又听林如海突然道:“你可知,我为何答应你来扬州?”
贾环心头一跳,恭敬道:“侄儿不知,但必当尽力,不负姑父期望。”
林如海神色微沉:“你父亲与我相商,说你是‘可用之才’,今日一见,倒也不错。只是——”
他眸光骤然锐利如刀:“扬州不比京城,你可知此间水深?”
贾环抬眸,与他对视一瞬,坦然答道:“侄儿虽未见多少世面,却也知道盐务牵动朝堂,各方势力交错……”
“你既知道,”林如海打断他,语气深沉,“那便该明白,你此番来,不止是‘求学’那么简单。”
贾环心头剧震——林如海此言何意?!
还未等他细想,林如海已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淡淡道:“你且暂住几日,待我安排好了,自会遣人带你去见几位先生。”
贾环连忙应是,心头却暗暗想着,林如海方才那番话,绝非寻常寒暄……
正思量间,忽听林如海道:“你初来扬州,可曾有人与你接触?”
贾环一怔,立刻想起昨日酒馆中的赵德芳,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有位盐运司赵经历,曾递了名帖。”
林如海眼神微冷:“赵德芳?”
“是。”
“他与你说了什么?”
“只说久仰姑父之名,愿与我结识。”贾环谨慎应答,未敢提及自己在街巷间探听到的官场风波。
林如海沉默片刻,忽而轻叹一声:“你既来了扬州,便该明白——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无端示好’的。”
贾环心头凛然,知道林如海是在提醒他防备他人。
“侄儿谨记姑父教诲。”
林如海见他态度恭谨,神色稍缓,随即向外唤道:
“来人。”
门外立刻进来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林如海淡淡道:“带环哥儿去东厢客房安置,挑几个得力的婆子丫鬟伺候,若有不周,唯你是问!”
那管事连忙躬身应是,又向贾环行礼:“表少爷请随我来。”
贾环正要告退,忽听林如海又道:“日后每日辰时来我书房,我考教你半个时辰。”
贾环一愣,旋即眼眶微热——这是要亲自教导他!
——除了赵姨娘,还有谁曾对他如此上心?
他深深一揖,声音微哑:“侄儿……必不负姑父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