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春,京城的柳絮刚沾了护城河的冰面,顺天府的捕快王顺就被班头踹开了值班室的木门。檐角铜铃在夜风里碎成一片,他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炊饼,望着班头腰间晃动的鎏金腰牌,后颈的寒毛直竖——那是西厂的飞鱼纹腰牌。
“西城坊三连毙,仵作说伤口像被犬齿撕咬,却寻不着半根兽毛。”班头陈老七的袖口还沾着夜露,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不耐,“汪督主今早砸了刑部的茶盏,你清楚如今西厂的规矩。”
王顺的炊饼“啪嗒”掉在青砖上。自去年西厂重开,锦衣卫的诏狱都空了大半,街头巷尾但凡有人敢议论“妖眚”二字,转眼就会被缇骑拖进灰扑扑的官轿。上个月巷口卖炊饼的老张,不过说了句“夜里听见似人似狐的哭声”,第二日全家就被发卖去了岭南。
二人踩着露水往西城走时,更夫正敲第三遍梆子。青石板路上散落着几瓣早开的海棠,王顺忽然想起妻子秀娘今早说的话:“巷口李娘子昨日撞见个戴青面鬼面具的人,怀里抱着个死孩子——那孩子脖颈上的齿印,和前街刘屠户家闺女一模一样。”
西城坊的民居透着股说不出的森冷。三间相连的瓦房前,仵作正蹲在门槛上擦汗,看见陈老七腰间的腰牌,慌忙跪下:“三位死者都是独居,脖颈处有三排犬齿状咬痕,喉管被扯断,但屋内没有挣扎痕迹。最怪的是……”他咽了口唾沫,“张货郎的账本上,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扭的‘眚’字。”
王顺举着烛台凑近墙壁。剥落的墙皮上,用指甲划出的“眚”字歪歪扭扭,末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像是临死前的挣扎。陈老七突然揪住仵作的衣领:“这字你可告诉过别人?”仵作连连磕头:“小的只敢跟官爷说!”
更深露重时,二人蹲在城隍庙的香案后。陈老七摸出半块发霉的炊饼,忽然压低声音:“你可记得,成化十二年秋,崇文门外来了个卖唱的瞎子?他唱的《妖狐传》里说,黑眚出,锦衣卫的腰牌要沾人血。”
王顺的指尖掐进掌心。他当然记得,那瞎子第二日就被西厂的人割了舌头,扔在护城河喂鱼。更记得上个月在锦衣卫诏狱,他亲眼看见一个少年被灌了药,披头散发地学狐狸叫,只为坐实“妖狐惑众”的罪名。
“老七,你说这‘眚’字……”他话未说完,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六个蒙着黑巾的人闯入,腰间佩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西厂的缇骑。
陈老七的腰牌刚亮出来,为首的缇骑突然冷笑:“陈班头好大的胆子,竟敢私查妖眚案?汪督主有令,凡敢过问此案者,皆与妖人同罪。”刀刃出鞘的声音刺破夜色,王顺看见陈老七的瞳孔骤缩,腰间的佩刀还未拔出,脖颈已绽开血花。
他本能地往后退,撞翻了香案上的烛台。火舌瞬间吞没了供桌上的黄纸,在浓烟中,他看见那些缇骑的刀刃上,都刻着小小的“眚”字。庙后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转身撞开后窗,跳进满是青苔的阴沟里,听见身后有人喊:“留活口,带回去审!”
秀娘的绣绷还摆在窗台上,绣的是半枝未开的梨花。王顺翻墙入院时,屋里静得可怕。推开房门,烛台上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映出秀娘苍白的脸——她的手腕被粗绳捆在椅背上,脚边歪着个青瓷碗,碗底还剩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顺子!”秀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晌午来了两个官爷,说你在西城坊冲撞了贵人,要我去顺天府作证……”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砸门声。王顺摸向床头的佩刀,才想起查案时落在了城隍庙。砸门声越来越急,他看见秀娘的眼里映着窗外的火把,突然想起成婚那日,她头上的红盖头也是这样红得灼人。
“王顺,西厂办案,速速开门!”领头的缇骑踹开院门,月光下,王顺看见他腰间的腰牌在滴血——是陈老七的血。秀娘突然挣开绳索,扑过来拽住他的衣袖:“快跑,去通州找舅舅!”话音未落,一根水火棍已砸在她后颈,她软软地倒在王顺脚边,鬓角的银簪滚进了床底。
被拖出院子时,王顺听见街坊们紧闭的门窗后传来压抑的喘息。街角的槐树下,站着个戴青面鬼面具的人,怀里抱着个 lifeless 的孩童,孩童脖颈处的齿印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和老张闺女的伤口一模一样。
诏狱的地牢里,潮气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王顺被吊在刑架上,看见穿飞鱼服的百户走进来,腰间挂着个锦囊,里面装着半片枯黄的槐树叶——那是今早他在城隍庙后墙捡到的。
“说,谁指使你私查妖眚案?”百户的声音像浸了冰,“你可知,这三个月来,京城已有三十七人死于妖眚,汪督主为了安定民心,每日要审三十个妖人。”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你妻子还在牢里,若你肯招认是‘黑眚教’的余孽,某家可保她全须全尾。”
王顺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地牢里,他曾看着父亲被锦衣卫用刑,只因父亲在酒肆说了句“东厂的人不该抢百姓的粮”。父亲临咽气前,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说:“顺儿,活下去,给你娘报仇。”
“我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三月前,有个戴青面鬼面具的人,在城隍庙后墙给了我半片槐树叶,让我查西城坊的命案,还说……还说汪督主才是真正的妖人。”
百户的瞳孔骤缩。他转身吩咐下属:“带他去‘醒魂房’,让他好好‘回忆’细节。”铁门关上时,王顺看见那百户的袖口,绣着小小的槐树叶图案——和他在城隍庙捡到的那片一模一样。
醒魂房里,刑具在壁灯下泛着冷光。执刑的缇骑刚把他按在钉板上,地牢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有人喊:“汪督主到!”王顺听见靴声渐近,抬头看见个穿玄色曳纱的少年,腰间玉带嵌着猫眼石,正是西厂提督汪直。
“你就是顺天府的捕快王顺?”汪直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却比地牢的水还要冷,“你可知,你妻子此刻正在女牢,和那些被指认为‘妖妇’的妇人关在一起。昨夜,有个妖妇咬断了同牢犯人的舌头,你说,你妻子的舌头,还能留到明日吗?”
王顺的后背沁出冷汗。他看见汪直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个戴青面鬼面具的人,怀里抱着个匣子,匣子边沿露出半片枯黄的槐树叶。刹那间,他想起秀娘绣绷上未绣完的梨花,想起陈老七临死前眼里的不甘,想起西城坊墙上那个血写的“眚”字——那是“目”字旁加“生”字,在《说文解字》里,是“灾异”的意思,却也是“生”与“目”的结合,像是有人用眼睛看着生离死别。
“督主明鉴,小人只是个捕快,奉命查案而已。”他拼命让声音平稳,“西城坊的死者,脖颈处的齿印三排,而犬齿只有两排,分明是人用三排假牙咬出来的。那‘眚’字的末笔带颤,说明死者临死前右手受伤,却用左手写了字——小人斗胆猜测,这是死者在指认凶手。”
汪直的眉梢微挑。他示意下属打开匣子,里面是十几个青面鬼面具,每个面具的齿部都嵌着三排铁钉。王顺的后背撞上钉板,却感觉不到疼,只是盯着那些面具上的槐树叶花纹——和百户袖口的一模一样。
“继续说。”汪直的声音里多了丝兴趣。
“三个月前,京城开始流传‘妖狐夜出’的传闻,每次案发后,西厂都会抓‘妖人’归案,少则三五个,多则十几人。”王顺咽了口血沫,“可小人查过,这些‘妖人’都是无亲无故的百姓,有的是乞儿,有的是孤寡老人。而真正的凶手,每次都会留下‘眚’字,还有半片槐树叶——这槐树叶,是西城坊百年老槐的叶子,而老槐树下,就是西厂的暗桩。”
地牢里静得能听见水滴声。汪直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好个捕快,竟能查到这里。你可知,这‘妖眚案’本就是咱家设的局?当今圣上担心妖人惑众,咱家不过是借‘妖眚’之名,抓些不安分的百姓,让京城的人知道,西厂的缇骑,比妖狐更可怕。”
他走近王顺,指尖划过那些青面鬼面具:“至于这三排齿印,不过是让狱中的犯人戴上假牙咬的——那些犯人,都是欠了咱家银子的。他们咬一个人,就能抵十两银子,你说,他们能不乐意?”
王顺的胃里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案发后,西厂都能迅速抓到“妖人”,为何那些“妖人”在公堂上都乖乖认罪——原来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想换家人一条生路。
“那陈老七……”他的声音在抖。
“陈班头?”汪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他昨日去了槐树胡同,撞见咱家的人在给‘妖人’分发面具。你说,咱家能留他活口吗?”他忽然盯着王顺的眼睛,“不过你很聪明,比陈班头聪明。你若肯归顺咱家,做西厂的缇骑,咱家可以既往不咎,还能让你妻子做女官,如何?”
地牢的烛火在风里摇晃。王顺想起父亲临刑前,眼中倒映的天空,蓝得让人心碎。他想起秀娘在嫁衣下颤抖的指尖,想起陈老七总把炊饼掰成两半,自己吃硬的,把软的塞给他。此刻,他看着汪直腰间的猫眼石,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忽然笑了。
“督主可知,今日是四月初八,佛诞日?”他的声音很轻,“今早秀娘还说,要去大慧寺给我求平安符。她不知道,我早就给她求了个护身符,是用她绣的梨花瓣做的,放在咱们床头的香囊里。”
汪直的脸色变了。他听见王顺继续说:“西城坊的‘眚’字,是死者用左手写的,而左手,是握护身符的手。他们想告诉世人,真正的灾异,不是妖狐,是戴着青面鬼面具的人,是让百姓不敢抬头的‘眚’。”
铁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缇骑冲进来,附在汪直耳边低语。汪直的脸色骤冷:“什么?五城兵马司的人围住了槐树胡同?还有,刑科给事中上书弹劾咱家纵容妖人作案?”他猛地转身,踢翻了装面具的匣子,“王顺,你早就把证据给了五城兵马司?”
王顺看着散落满地的槐树叶,想起今早翻墙回家时,塞进秀娘绣绷里的那半片带血的叶子——上面有西厂暗桩的印记。他知道,秀娘看见后,会把它交给在五城兵马司当差的表哥。
“督主,百姓的眼睛,不是青面鬼面具能遮住的。”他忽然觉得很累,靠在钉板上,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就像这地牢的烛火,哪怕被风吹得摇晃,也灭不了。”
汪直盯着他,忽然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却在即将落下时,被一声“圣旨到”喝住。地牢里的人纷纷跪下,王顺看见刑部侍郎捧着圣旨走进来,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西厂提督汪直,着即停职,妖眚案移交三法司会审。”
秀娘被救出女牢时,鬓角的银簪不见了,却紧紧攥着个香囊。王顺接过香囊,里面掉出半片槐树叶,还有张纸条,是秀娘用牙咬着写的:“老槐树洞有账册,记着被卖去岭南的百姓名单。”
三法司会审那天,王顺站在刑部大堂外,看见槐树胡同的老槐树被连根刨起,树洞里堆满了账册,每一页都记着“妖人”的姓名、籍贯,还有领银子的缇骑名字。当念到陈老七的名字时,上面写着“领银十两,咬断张货郎喉管”——但王顺知道,陈老七的佩刀还没出鞘,他的账册,是被人伪造的。
案子结了,汪直被调去南京,西厂暂时关闭。但王顺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平静。就像护城河的水,表面结冰,底下的暗流从未停止。秀娘的绣绷上,那枝梨花终于绣完了,雪白的花瓣上,绣着小小的“眚”字——不是灾异,是“目”见众生。
成化十四年春,京城又流传起新的歌谣:“青面鬼,槐叶黄,西厂门,血成河。百姓眼,看得穿,妖眚原是人心恶。”王顺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站在城墙上,看见远处的西厂衙门正在拆除,拆下的青砖被百姓搬回家砌墙,每块砖上都刻着小小的“眚”字,像是刻进了骨头里的印记。
秀娘递来一块炊饼,温热的麦香混着槐花的甜。儿子伸手去抓饼上的芝麻,咯咯地笑。王顺忽然想起陈老七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地牢里的烛火,想起那些被刻在墙上的“眚”字。他知道,有些事,百姓会记得,就像槐树每年都会开花,就像护城河的水,永远流向远方。
暮色里,有人推着独轮车经过,车上堆着从西厂拆下来的飞鱼纹砖。砖缝里嵌着半片枯黄的槐树叶,在春风里轻轻颤动,像是一声未说完的叹息。而城墙下的巷子里,秀娘正教儿子念:“目生为眚,目明为光。”童声清脆,惊飞了檐角的麻雀,也惊散了最后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