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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缠着花瓣,落在青玉案头的琉璃盏中。婉宁支着下巴望向窗外,看檐角铁马在风里晃出残影,忽然觉得那叮咚声像极了旧日宫门檐下的铜铃。

记忆忽然泛起涟漪,她恍惚间又见那日羽宫书房,宫子羽抢过她手中墨锭,指尖还沾着机关图纸的朱砂。

\"这些粗活让下人做就好。\"少年执刃的玉冠在烛火中微斜,袖口龙纹香草压着她刚画好的连弩图样,\"你看,墨都蹭到了......\"

还有宫尚角冷峻的侧脸从水纹中浮现,那日她捧着改良的火铳图纸去商宫,正撞见他在训斥偷懒的侍卫。男人转身时看清图纸后瞳孔微颤:\"这个膛线设计......你从何处学来?\"

她至今记得宫远徴探出头时的狡黠的笑:\"哥,我就说姜姑娘比羽宫那些蠢货强......\"

铜剪突然落地,婉宁猛地回神。侍女惊慌跪地时,她望着滚到波斯毯上的金丝雀尾翎,想起的却是宫紫商蹲在炼器坊门口,捧着炸成焦炭的机关雀哭得稀里哗啦。

\"大小姐,这已经是第七只了......\"金繁无奈的声音从梁上传来,正在修房顶的侍卫统领被烟灰呛得直咳嗽。

她伸手去捡雀翎,腕间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一支白玉簪。她突然又想起宫子羽在祠堂找到她时,发间金步摇正勾住供桌锦缎。

少年执刃手忙脚乱帮她解头发,最后红着脸把随身玉簪塞进她手心:\"先凑合用,回头我让尚角哥哥从外头带更好的......\"

以及后来婚礼前他真的送自己的那一枚更好的玉簪,突然有些可惜,她当时担心玉簪会被第二日的战斗弄坏,收起来了,一次都没戴过。

还有雪宫的雪重子,雪公子,月宫的月公子,这个恋爱脑踢出,花宫的花公子,甚至云为衫和上官浅……

雨声渐密,婉宁握紧玉簪,她忽然起身推开雕花窗,带着花香的雨扑面而来。

远处戏楼正唱《长生殿》,杨贵妃的珠钗在灯火里明明灭灭,恰似那日月长老端着茶盏走来时,袖口暗绣的银线竹纹。

\"当时怎就没察觉呢......\"婉宁将玉簪贴近心口,雨丝在琉璃盏中积成小小的镜面。她看见自己眼中映出的不是华服美人,而是那个在密室烛光下研究机关图的姜离离,发间别着宫子羽送的海棠绢花。

更漏声催,侍女来添第三遍安神香时,发现公主伏在案上睡笑着了。画了一半的丹青被泪水晕开,依稀能辨出羽宫那株百年梅树的轮廓。

夜雨停歇时,婉宁公主在梦中蹙眉,恍惚听见有人踩着潮湿的青砖跑来,玉佩叮当声混着少年清亮的呼喊:

\"离离!后山的昙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正好我还偷藏了两盏冰镇梅子汤......\"

泪水自她的脸颊滑落。

从此之后她与宫门众人再无缘相见,宫子羽,那个带着一腔赤诚感情的少年执刃,缘尽了。

姜离离睡醒时眼角还泛着红晕,昨夜的梦让她心伤很久,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她拍了拍脸,告诫自己现在是婉宁公主了,别再想上一世了。

婉宁将浸过玫瑰露的帕子覆在眼上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菱花镜前

婉宁将最后一支金累丝凤簪插入云鬓,铜镜里倒映的眉眼已看不出半点哭过的痕迹。她伸手抚过锁骨处淡粉色的鞭痕,指尖在锦缎衣领上顿了顿,到底没系上盘扣。

\"宣陈院判。\"声音像浸了冰的玉磬。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在青玉砖上时,正看见婉宁公主用银签子戳着水晶盏里的荔枝,汁水顺着她雪白但印着奴隶烙印的腕子往下淌。

他慌忙低头,却听头顶传来轻笑:\"听闻大人最擅千金科,连先皇后难产都是您亲手接的皇子。\"

\"老臣惶恐......\"

\"诊脉。\"鎏金护甲叩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里浮沫轻颤。

陈院判搭上丝帕时瞥见公主右腕间叠着新旧淤青,待三指按上寸关尺,脸色愈发凝重。

他忽然起身重重叩首,额头在砖面撞出闷响:\"殿下玉体......恐是常年受阴寒之物侵扰,胞宫受损如同风烛残年之老妪,更兼腰腹旧伤牵连肾脉......\"

\"说人话。\"婉宁漫不经心。

老太医浑身发抖:\"殿下此生...怕是再难有孕。\"

琉璃盏摔碎在蟠龙柱上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麻雀,婉宁染着丹蔻的手指深深掐进檀木雕花。

她想起那夜夜在冰水里清洗的夜晚,喉间涌上铁锈味。

\"好得很。\"她突然笑出声,扯断颈间珍珠璎珞,浑圆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太医官帽上,\"哈哈哈,正好,正好本宫也不想生育子嗣!”

婉宁的脸在疯狂笑着,但是她的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明明她内心并无任何感触的,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

她突然又掀翻整座药柜,当归黄芪散落满地,她赤脚踩过碎瓷,任鲜血在青砖上画出红梅。

陈院判的官帽被珍珠砸得歪斜,他颤抖着瑟缩在地上,为婉宁的疯狂感到恐惧。

这时却见婉宁突然逼近。

鎏金护甲挑起他花白胡须,玫瑰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这些疤,\"她扯开腕上的红纱,露出狰狞的烙痕,那是奴隶的印记。

\"可能消?\"

老太医盯着青砖缝隙,喉结滚动:\"殿下明鉴,这烙铁伤及肌理,纵使玉容膏日夜涂抹...\"他瞥见婉宁瞳孔骤缩,慌忙以额触地,\"老臣无能!\"

菱花镜映出她撕开锦缎的后背——那里布满交错的鞭痕,像张吃人的蛛网。

\"那这些呢?\"婉宁再次询问。

老太医抬眸快速瞥了眼菱花镜,又迅速低头惶恐道“老臣无能为力,只能减淡些”

银签子扎进太医肩头,婉宁俯身时步摇垂珠簌簌作响:\"本宫听闻南疆有换皮秘术?\"

\"那是要活剥少女背皮!\"陈院判猛然抬头,正对上婉宁抚摸着面颊的左手。晨光透过茜纱窗棂,照见她眼尾细纹里藏着淡青淤痕——那是被人用金丝枕闷压留下的印记。

婉宁倏然放开手中的银签子,银签子落地的声音惊的她一个激灵,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她顿住,这一刻,她好似真的疯魔了般,她想要说那就活剥了,明明她不是那样人,她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呀!

她焦急地抬眸四处看了看,似乎想找什么,可是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瑟缩着不敢抬头看她。

殿内熏香突然爆了个灯花,婉宁安静下来。

她垂首看着自己的脚,那里,有几块碎瓷正深深嵌进脚底板,血正一股股冒出,而她仿佛失去知觉般,久久无法言语,内心那种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升腾着沸腾着。

她捏碎案上养荣丸,朱砂色药渣从指缝簌簌而落。

婉宁抓起菱花镜砸向蟠龙柱,铜镜裂痕恰巧横贯那道锁骨鞭痕:\"好个去不掉的印记,倒像把屈辱刻在本宫骨头上!\"

老太医突然重重叩首:\"殿下容禀!您肩上箭伤虽愈,然督脉受损恐致手臂抬不过眉梢,这...\"他声音陡然低下去,\"于梳妆更衣...终是不便。\"

婉宁染血的赤足顿在满地碎瓷里。她缓缓举起右手,鎏金护甲在试图触碰凤簪时果然颤抖着垂下。

\"不便?\"她突然低笑出声,扯断十二幅湘裙的珍珠束腰,\"那便叫尚宫局改制广袖襦裙,从今日起,本宫要满宫嫔妃都学这坠马髻。\"

染着血的手指抚过颈侧疤痕,\"至于这些印记——传本宫懿旨,着内廷画师为各宫美人绘制《伤妆图》,额间画鞭痕,腮边描火燎,就说...是本宫赏的新妆样式。\"

\"还有,本宫要全太医院的太医都过来,给本宫看诊,本宫就不信,本宫的身体恢复不了\"

当最后一个太医连滚带爬退出殿外,婉宁发狠咬破舌尖,任由血腥在菱花镜上画出红梅。铜镜里映出她撕破的唇角,倒比口脂更艳三分。

\"容貌?子嗣?\"她将金簪用力插进桌子,新鲜血迹顺着金凤翅膀蜿蜒,\"本宫这副身子越是残破,越要他们日日对着这些伤痕跪拜\"

\"父皇,哥哥,拓跋烈..\"她轻声呢喃,将金簪尖端抵住心口旧伤,望着镜中人轻笑。

室内一片死寂。

金簪落地时溅起的血珠在青砖上绽开细小的花,婉宁望着镜中扭曲的面容突然怔住。

铜镜里那个瞳孔赤红、唇角撕裂的女子是谁?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脚底一阵疼痛传来,那踩上碎瓷的声响惊得胸腔里那颗心狂跳不止。

\"不对...\"她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丹蔻缝隙里还嵌着药柜木屑。方才扯断珍珠束腰的快意犹在血管里沸腾,可掌心被簪子硌出的月牙形血痕正隐隐发烫——这副身子竟在抗拒她。

菱花镜突然被泼上整壶冷茶,水痕顺着裂痕蜿蜒成泪。

婉宁发狠般撕开衣袖,小臂内侧尚未结痂的抓痕沾了水刺痛难当。这是今晨梳妆时莫名挠出的伤,当时她看着鲜血渗出竟笑出了声。

\"姜离离...\"她突然用前世的名字唤自己,染血的护甲抠进妆台雕花,\"你如今是要变成新的恶鬼么?\"

碎瓷堆里突然响起铃铛声。

婉宁瞳孔骤缩,看着滚到脚边的鎏金香球——这是今早小宫女跪着捧来的安神香,此刻裂开的球壳里正漏出伽楠香灰。

她鬼使神差蹲下身。

喉间铁锈味突然翻涌,婉宁呕出半口血沫。猩红溅在香球上时,她恍惚看见那个因打翻胭脂被代王杖毙的婢女,那孩子咽气前也是这样蜷成团。

\"掌灯!\"她突然尖叫着扯落半边帐幔,却又在烛火骤亮时捂住眼睛。

指缝间漏进的光斑里,满地狼藉竟像极了在代国时营帐里景象。

冰裂纹瓷枕贴上面颊时,寒意刺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婉宁强迫自己数着枕上裂纹,却发现每道裂痕都对应着一道旧伤——左肩是鸩酒灼痕,右肩是箭簇贯穿,后腰...

\"够了!\"她突然将发簪戳进掌心,疼痛让眼前清明片刻。鲜血滴进盛着玫瑰露的琉璃碗,竟与胭脂混成诡异的紫。

窗外更鼓恰敲三声,婉宁猛地扯过素纱披帛缠住流血的手。

她对着铜镜一根根掰直蜷曲的手指,就像代王折断她手腕后,嬷嬷教她复健时那样。

当小指终于绷直时,镜中人狰狞的表情已换成冷笑。

\"既借这副身子重生,\"她将染血的伽楠香灰抹在眉心,冰凉触感压下眼底猩红,\"总得先当个称职的宿主。\"

她明白原主婉宁受到的折磨与痛苦,那日日夜夜为了自保而取乐他人的行为,那为了活下去时时刻刻弯的比他人都低的腰,她要重新挺直起来!

婉宁忽地抬手拔下九凤钗掷向帐顶,金丝缠住的熏笼应声而落,安息香雾霎时弥漫。

若她没做到,就如这掉落的熏笼,毁灭殆尽!

烟雾缭绕中,婉宁摸索着抓起太医落下的银针包。

她记得前世宫远徵曾教过她一点针灸,如今三寸银针毫不犹豫刺入百会穴。剧痛如冷水泼面,那些叫嚣着要撕碎一切的恶念竟被暂时钉住。

\"一日...\"她拔出银针任血珠滚落,将剩下的针尖对准神门穴,\"至少一日清醒。\"第二针下去时,左手终于不再痉挛。妆奁最底层露出半截突袭褪色的平安符,那是她穿成婉宁那日从原主掌心掰出的。

当晨光染白茜纱窗时,婉宁正用染血的指尖描摹符上\"宁\"字。满地碎瓷映出无数个她,有的在笑,有的在哭,还有个正将金簪抵住喉咙。

她突然起身推开所有窗棂,带着冰碴的风卷走满室血腥。

\"来人,\"她咬破舌尖维持清明,声音却放得极柔,\"把南疆进贡的缠丝银铃取来。\"

既然锁不住心中恶兽,那便系个听得见的铃铛,她要用铃铛声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总好过被它啃尽神魂,成了连自己都不认得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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