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的七月像被浸在梅子酒里，蝉鸣声裹着湿漉漉的水汽黏在人身上。
许琛摘下墨镜时，镜架上还留着汗津津的指印。
他瞥了眼茶馆门楣上\"听雨轩\"三个鎏金大字，青苔沿着瓦当缝隙洇出墨绿色水痕——这江南雨季的遗迹，正被四十度高温蒸腾出腐朽的甜腥。
他推开茶馆雕花木门，真丝衬衫袖口已经洇出一圈汗渍。
二楼雅间里，冰裂纹瓷瓶插着支将谢未谢的荷花。
邓超把玩着青瓷茶盏，盏底\"大明宣德年制\"的落款在指腹下凹凸可辨。
赵丽影用青瓷盖碗给姜伟续茶，紫铜冰鉴里镇着的杨梅在日光下泛着玛瑙般的光。
“张总的车拐过明清宫苑了。”他抬眼时，手机屏幕还亮着邓超助理刚发的消息。
赵丽影闻言放下团扇，绉纱袖口扫过案上那叠《潜伏》剧本，扉页\"姜伟\"的签名被带起一角。
木楼梯响起高跟鞋叩击声，不疾不徐，像出将入相的鼓点。
许琛整了整亚麻西装，看见门帘掀开时先探进来一截皓腕，羊脂玉镯卡在尺骨茎突，晃得人想起《红楼梦》里\"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句子。
张静的白西装剪裁凌厉，偏偏在襟口绣了枝水墨兰草，倒与门外那池半枯的莲蓬遥相呼应。
“小许总久等。”
她落座时玉镯磕在花梨木椅扶手上，脆响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姜伟。
这位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成名的导演，此刻蜷在太师椅里像个误入片场的场工，唯有镜片后精光四射的眼睛泄露了锋芒。
冰镇龙井在壶中舒展，许琛斟茶的手很稳。
青瓷注子倾斜四十五度，碧色茶汤划出完美抛物线。
“张总来的正是时候，尝尝这茶。久闻张总是杭州西泠印社的理事，特意选了这间有拓片墙的茶室。”
许琛坐在邓超和赵丽影中间，目光扫过墙上斑驳的《快雪时晴帖》摹本。
太师椅上的姜伟旁边放着公文袋，《潜伏》剧本的扉页从公文袋里探出一角。
张静用折扇轻点茶盘：”小许总对金石书画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
许琛接过茶盅时故意让尾指擦过青瓷冰纹，“就像张总应该也清楚，南方台虽然承诺给《潜伏》台标，但他们的制作费和购片款……”
他故意停顿，看着茶汤表面浮起的水雾在冷气中消散。
赵丽颖突然碰翻了盐津梅子罐，青瓷小罐在桌面骨碌碌转圈。
新人演员涨红了脸去捡，发间步摇的流苏扫过许琛手背。
邓超笑着打圆场：“这梅子还是静姐从杭州带来的，说是要配今年新采的狮峰龙井。”
邓超怎么说也是曾经的当红小生，反而是双方的纽带，起到一个缓冲气氛的作用。
“小许总知道吗，我们和南方台有6年的购片合作。”张静合拢折扇，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桌面上\"嗒\"的一声。
她用茶夹翻弄着青瓷茶宠，貔貅在沸水里忽隐忽现。
“合作6年，却依然只出资源不出资金，风险却由张总公司担，好处却两家共享。这种合作方式，我不知道是南方台太精明，还是张总太……”
他呵呵一笑，喝了口茶，咽下的话却余味悠长，“我说的有些直白，不要介意。”
张静温婉的面容僵了一瞬，又恢复从容，“小许总可真是快人快语。”
她缓缓道，“小许总可知道，全国去年一年制作的电视剧就有上千部，但能在电视台上播出的却仅仅只有一二百部。
我们影视公司与电视台相比，本来就没什么话语权，南方台能保证《潜伏》制作完成顺利播出，最起码我们这部剧就不会赔！”
邓超适时推过冰镇西瓜：“许总，静姐这话实在，现在拍剧都是卫视合作，现在哪家影视公司不是背靠大树？”
红瓤瓜汁顺着他的指缝滴在桌面，像朵炸开的朱砂梅。
许琛笑笑，“微博与河南卫视联合出品的《逐鹿演艺圈》还在热播，我可以为张总从中引荐一下，让河南卫视购得《潜伏》的播放权。”
张静神色从容，“南方台他们的审片主任是我老公北电78级前辈，这里面不止有生意，还有交情。”
“河南卫视能给出品方留15%的干股。他们和微博合作的《逐鹿》广告分成这个数。”他比划的手势让赵丽影倒抽冷气，新人演员杏仁眼睁得滚圆。
“我对《潜伏》的期望是要做成河南卫视开年大戏的，他们的预算是——”他开口时热气正从窗缝里渗进来，\"是这个数。\"
食指在紫檀桌面轻叩两下，震得茶盏里浮沫微颤。
张静用杯盖撇去浮叶的动作顿住了。
她记得三天前南方电视台那位副台长，也是这样在珠江边的茶楼里比划数字，只不过指节敲的是有机玻璃转盘。
当时姜伟把剧本攥得卷了边，说他们开出的演员名单像份招商引资目录。
“小许总莫不是和我说笑？你能替河南卫视做主？”她听见自己声音里带出刀刃破风的轻啸。
窗外的知了突然噤声，空调压缩机发出老牛喘息的嗡鸣。
许琛摩挲着茶盏上凸起的莲纹：“河南台影视部主任是我朋友，他们今年要冲卫视排名。”
他说这话时望着窗外，明清宫苑的金顶正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微博旗下有家艺佳影视，河南卫视有股份。艺佳影视出品的影视，河南卫视首播，微博视频网络独播！我很看好贵司的创作能力，以后张总有好的项目可以与艺佳影视联合出品。”
他道，“张总，微博的宣传资源，有目共睹。如今哪个明星不在微博上宣传新戏呢？”
邓超适时插进话来：“丽影刚拍完的《金婚》，微博话题阅读量破了三千万。”
赵丽影配合地抿嘴一笑，眼尾泪痣跟着颤动，像颗将落未落的墨滴。
蝉鸣又响起来了，这次像是从电脑里传出来的数据洪流。
张静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资本论坛听到的新词——流量入口。
她指腹无意识抚过剧本扉页，纸页在空调房里绷得紧实，像张拉满的弓。
南方台给的播出平台固然诱人，但那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副台长，至今不肯在联合出品协议上签字。
“小许总可能不知道，”
她从坤包里抽出镀金钢笔，笔尖悬在合同空白处似落非落，\"南方台答应把《羊城晚报》的娱乐版头条......\"
话没说完就被邓超的笑声截断。“张姐，昨晚丽影在微博发了张剧组盒饭照，今早就上了杭州日报民生版。”
张静不再说话。
许琛与张静关于《潜伏》谈判，有点像‘这是我手足兄弟，得加钱’的意思。
张静口中说的好听，和南方台合作6年又有交情，但却只字不提风险由东阳青雨影视股份独担。
所有只要许琛能保证河南卫视为《潜伏》兜底，且以后东阳青雨影视股份的项目都能在河南卫视播出，而且还出资制作，张静乐的与许琛合作。
至于合作6年而且有交情的南方台，那就之后再说吧！
反正有交情！
姜伟看了眼张静，张静微微颔首，他忽然坐直身子，看了眼邓超，又看向许琛，剧本在他膝头哗啦作响，“我要用孙红雷。”
他说话时胡茬上还沾着茶沫，“他眼里有股子蔫狠劲，跟余则成骨子里的东西对得上。”
空调冷风扫过后颈，张静感觉汗毛竖了起来。
三天前南方台推荐的小生此刻正在横店拍古装偶像剧，官宣照上描眉画眼的模样，确实不像能往国民党机要室里塞的共谍。
许琛点头，“可以。”
姜伟突然把剧本拍在桌上，惊飞了茶海上栖着的蜻蜓。
“我要实景搭保密局档案室。”他眼镜滑到鼻尖，“去南京拍！去重庆拍！不能在横店摄影棚里凑合！”
许琛顺势从手提袋里掏出电脑，推过去，河南卫视的批文扫描件在屏幕上泛着冷光，鲜红的公章旁是\"实景拍摄专项基金\"几个加粗黑体。
蝉声突然拔高，像是给这场谈判奏响终章。
张静的钢笔终于落下，笔尖戳破纸页的瞬间，她听见窗外莲蓬\"咔嗒\"裂开的轻响。
赵丽影的团扇还在轻轻摇晃，绢面上绣的蝶却仿佛要扑出来，落在合同墨迹未干的签名处。
许琛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龙井早凉了，涩味顺着喉管往下爬。
他望着张静收起钢笔时腕上晃动的玉镯，想起今早路过明清宫苑看见的戏班子——那些穿着朝服的龙套们躲在阴凉处玩手机，领班举着喇叭喊\"上戏了\"时，手机屏幕的荧光像星子落进朱红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