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黑甲的人慢慢走上前来,拉起地上哭得没了人样儿的小老板,给她悉心扑打掉衣裙上的尘土,可裙裾还有一大片污渍,怎么揉搓也去不掉。
“哎呀!好啦,别费劲了,我带她去买新的!反正她身上这件都旧了。”南宫离实在看不下去,拍掉苏唳雪还在挣扎的手。
“哥哥,姐姐,你们到底是谁啊?”小珠儿眨着泪汪汪的杏核眼,嗫嚅着。
这身衣甲虽然旧了,但很明显是定北军高级将领的穿着,绝非普通士卒。街道上闹哄哄的,人头攒动,这个人目不斜视,就那么飒沓地大步走来,越过所有流言蜚语,径直走到她面前。
那神采,那气度,就连她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都觉出了不寻常。
苏唳雪将身上披风解下来,给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披上,遮住污渍,一回头,正遇上匆匆赶来的凉州太守。
“将军,殿下,今日之事,下官会责令闹事者赔偿、道歉,但他们也是基于义愤,治罪恐怕不妥。”
此人是由城中百姓推选出的一名贤达,邓燮。
了解情况后,他向二人如实禀道。
邓大人年纪虽轻,但自幼饱读诗书,曾是平帝三十一年的文状元,可又跟一般读书人不同,尚武任侠,好打抱不平,曾自诩为雷火天神下凡,要给人间善恶劈开一道规矩。但因做人太过刚直,早先为凉州官场所忌,只能当个书吏,一直郁郁不得志。
南宫离有些恼怒:“义愤?哪门子义愤?敌人要开战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今日是馄饨味美,明日就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再明日就是大熠女子妩媚可妻……邓太守,不辨是非的义愤也算义愤吗?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那些人空口白牙毁她名声,也算义愤吗?你书念狗肚子里去了?!”
邓燮跪地施礼,道:“殿下恕罪,污言秽语的确损人清誉,但并未给珠儿姑娘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按大熠律,下官实在无法判罪。”
“那就是这律法有问题,我明天就改了它!”监国大人一挥袍袖,喝道。
“明天改,那也只能从明天开始定罪,今日依然不能。”邓燮道。
“那就这么算了?”小公主扭过头,不甘心地望着黑衣黑甲的人,“你也是这么想吗?”
苏唳雪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殿下,邓大人说的没错。”
可是,小公主仍旧想不通:“那你就不管了吗?”
“臣不是不管,只是军务政务有别,城内百姓纠纷不属于定北军统辖范畴,臣管不了。”
大熠军政分离是哀帝之前就形成的模式,重文抑武近百年,为防窃国,军队一直被卡得死死的,半点儿都不能逾矩。也不知小丫头今儿怎么了,如此不依不饶,苏唳雪高低拿不准她为啥发这个脾气,对眼前火冒三丈的小姑娘,只得轻轻牵起她的手,耐着性子努力解释。
“哼,说得好听,你这是推卸责任!”小公主却猛地挥手将人甩开,“你说过,定北军是保护老百姓的。那珠儿算什么?她不是老百姓吗?辱骂之事显然不是一两天了,你回凉州这么长时间,为何从来不过问?难不成,你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殿下……何出此言?”
英气逼人的人眼角一跳,怔怔望着她,有点儿没听懂。
经此一役,凉州城受损严重,重建、驻防……很多地方都需要人手。再加上八千流民入城,多少事等着处理呢。
凉州城由内向外划为六个巡防区,中心分东西二区,外围以四角城垛为基准划分出四个区域,将中心两区包裹在内。以前,定北军都是按四个军种搭配六组人马,分管六区,一个更点刚好能巡查一遍。
这半个月,为了抽调人手组织重建和安置流民,他们巡视任务由一组一夜一区增加到了两个区,轮值由三班倒变成两班倒,基本就跟跑马一样,虽然可行,但也是真辛苦。可为了保证不出乱子,她还是狠心拍了板。
自打成军,历次大战,定北军死伤如崩,十年内不得已经历了两次大换血,主、副将加起来折损过不下百余人,试问哪家军队会这么惨、敢这么惨?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曾推卸过半分职责,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这些,她从没跟小公主抱怨过,再大的难处都没跟她抱怨过。
这丫头倒来劲了?!
她就那么受不得委屈?一丝一毫都让不得,一时一刻都等不得,非得逼着人立时三刻给个她说法才成吗?
“殿下息怒,将军没那个意思。城中治安确属下官职责范畴,疏失之处,但请您责罚。”邓燮看看大将军,又看看小公主,觉得这怎么比考状元压力还大。
这二位,于他皆有知遇之恩。他官印还是公主殿下亲颁的呢。
当年,公主在凉州城鞭笞孙洪旺,铲除了孙家这颗大毒瘤,大快人心,自打监国后,大权独揽,雷厉风行的劲头这些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将军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强势了,虽然外表看上去冷峻而凌厉,可对殿下,言谈之间一直在让步,气得自己脸都白了。
这要搁以前,早动手了。
他有点纳闷儿,不知何时凉州城也兴起妻管严了。
“你甭替她说话!”公主却更来气了,冲着邓燮吼道,转而又继续跟苏唳雪跳着脚嚷嚷,“哈!统帅大人,我算看明白了!是不是因为女孩子不能从军,对你没有用,所以珠儿你就懒得管?而我是皇亲国戚、监国公主,给你发军饷的人,所以你就上赶着哄?你跟孙洪旺那王八蛋一样,都是看人下菜碟!”
“你说什么?”寡言的人紧紧抿着失色的唇,勉强沉下一口气,脸色愈发苍白,“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说你看人下菜碟!自私!虚伪!”
“你说我……虚伪?”
苏唳雪简直难以置信,锋利的眼睛里含满了不解与委屈,“南宫离,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原来,你一直就是这样看我的?!”
“哼!难道不是吗?难道你敢说,自己坦坦荡荡、磊磊落落,从无欺人?你敢吗?!”
定北军统帅刚愎自用,最爱自作主张,撒谎成性。
从身份到失明,她瞒了她多少事啊!
这家伙,永远拿她当小娃娃哄,根本瞧不起。
“你……”
苏唳雪蹙眉瞪着她,腾地上前一步,不料眼前蓦地一黑,直挺挺就往女孩子身上栽去。
“哎!”
南宫离心头忽悠一颤,下意识赶忙伸手将人捞进怀中,讷讷地住了嘴,不敢再任性,
“将军,凝、凝神啊……你不高兴,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别吓我,好不好?”
她握着她略显寒凉的手,柔柔地不停地晃,喵呜喵呜地颤声讨饶。
霜姐姐千叮万嘱,不能惹她生气,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黑衣黑甲的人缓过一口气来,视野渐渐恢复,默默地望了一眼面前不懂事的小姑娘,将自己从她手里慢慢、慢慢地抽出来:“殿下,您既看不惯臣,那臣告辞便是。”
“我……”
南宫离瘪瘪嘴,不知该咋办了。
大家伙儿也都不知该咋办了。
“殿下,草民们知错了,我这就叫那几个棒槌道歉,赔偿,以后再不敢难为珠儿小姐了。请您回头跟将军求个好,让他别我们生气了,成不?你们俩能在一块儿把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别为了我们这点事儿闹别扭,不值当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说道。其余人也都唯唯应着。
西北汉子脾气直,但仗义,人也朴实,一看将军和公主殿下为他们这点儿破事吵这么一大架,还把年纪轻轻的将军气成这个样子,心里都十分过意不去起来。
小公主多可爱啊!赐婚时,年纪还没有将军一半儿大呢,忽悠一下就长成了大姑娘,还那么漂亮,像玉米地里抽节拔穗的小苗,亭亭玉立的。现在虽然做了监国公主,大权独揽,但还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这次驾临凉州城,不仅没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还把月牙行宫给让出来,安置了几千流民进去。都说皇亲贵胄爱摆谱,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娃娃,一点儿也没跟他们生分。
而将军为了打仗,家里就剩自己和老娘两个人,还落下了一身伤病,连凉州城最没心没肺的小傻子瞧着都不忍心。
还好有小公主。
这些年,两个人总是分分合合,叫所有人心里好不着急,都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再生养几个小宝宝,在将军府欢欢喜喜过几天好日子。
那天吵架后,不知刻意还是碰巧,苏唳雪军中一直有事,成天早出晚归的,而南宫离也在忙着月牙行宫和文昌侯府安置流民的事。一连三天,她们一面都没碰到。
“婉姐姐,边境互市盈利的这些银子分成两份,一份赈济流民,一份给定北军送去,补充军需。”
“殿下,将军今晚就在府里,您自己送吧,下官得赶紧回饮马场帮绣娘们收布匹呢。”
王婉冲她笑盈盈福了福,一溜烟闪身出了门。
“霜姐姐,那你……”
“殿下,将军的药没了,小女子得趁着没关门,再去药铺采购一些呢。”
“奶娘,那您……”
“老身还要给丽公主置办夏衣,不得空,不得空哇。”
“那珠儿,你去。”
“我……我……殿下恕罪,包子笼屉坏了好几个,我且得补一阵儿呢。”
“……我受够了!满朝文武,没一个能使唤的!”
监国大人拍案而起,嚼碎银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