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娘亲——!”
小西西拧着绵软的身子,在黑衣黑甲的人怀里凄厉地哭喊。
时间紧迫,苏唳雪没再耽搁,将孩子送到南宫离手上,转身,扬声:“定北军,都有!下水!”
而后,她跳下去,将长枪一头戳进冰桩里,另一头插入岸边河床,压住摇晃不定的浮。
“过!”
三十六名定北军将士也都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寒凉的河水中,横枪穿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河面上,为老百姓奇迹般地连接出一条安稳的求生路。
断续桥不断续了,队伍行进速度明显加快。待所有人都通过后,定北军才从外岸到内岸一个个爬上浮冰,撤回来。
从始至终,三十六人井然有序,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默契不是一两场战斗养出的。
他们是精锐。
苏唳雪最后一个爬上来。
或者说,是被唐云他们拽上来的。
“殿下……桥、撤掉……”
“这就撤,你别操心了。”
南宫离将自己红艳艳的裘皮氅衣披在她身上,看着那冻得乌青的唇和崩开的伤口,心里头好沉。
涨水后,机关泡在河床下,特别不好找。她把头都探进水里了,一无所获。
“霍统领,把雷火弹给我!我要炸了它!”
小丫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表情相当郁闷。
霍云却有点儿为难:“殿下,雷火弹没了,炸不了……”
上次,仅剩的那几枚已经全被苏唳雪招呼到契丹人头上了。
突然,一枚透甲箭径直向南宫离招呼过来。黑衣黑甲的人眉目一凛,反提军刺抽出来,一把挥断。
“定北军,立盾。”她喝道。
箭矢因为距离的缘故,力量并不大,但看着还是挺吓人。
“霍统领,唐云,把大家带进城。”苏唳雪道。
等所有人都撤进城门里,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幽州军,把小丫头“哗”地从水里捞出来:“殿下,来不及了,用离火。”
“啊!对呀!我怎么忘了!”
湿哒哒的小公主恍然大悟。
可眼前人却似有忧色:“这一河冰,怕是得耗不少灵力,你……”
南宫离调皮地捋了一下那总也展不开的眉:“那你今晚再让我一次,我一开心,灵力就回来啦。”
“歪理。”
黑衣黑甲的人轻轻笑了一下。
如果当时能知道,融化一河寒冰会令南宫离落下怎样终身的折磨,那她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干。
百尺寒冰化为乌有,刚踏上浮冰的幽州军就像外出抓鱼却突遭气候变暖的北极熊,绝望地看着立足之地越来越小,直至葬身鱼腹。
废城内,原先的雕梁画栋已荡然无存,游廊、街道上镶嵌的花砖被踩踏得花花搭搭,一片破败。
皇太后还像年轻时一样雷厉风行,吩咐将还没塌的几间屋舍收拾出来,安排老弱病残住进去,又令金吾卫就地取材,迅速抢修出第二批屋子,安排剩余的百姓。
忙活了一整天,才终于把三万人安顿好。
定北军和金吾卫们就还是先暂时在营帐里凑合。而太后娘家燕氏一族的祠堂,整座城池最完好的建筑物,宽敞的前堂便开辟为伤员所。
八百里洞庭为天下湖,白兔城就坐落在大湖边,加上护城河,相当于是四面环水,这种地貌令以骑射见长的契丹和幽州军颇为头疼。
城墙夯实,易守难攻,又只是个弹丸之地,神册太后打了几回,没在苏唳雪手上占到便宜,渐渐就失去了兴趣。
树大才招风,弱了自然就不被重视。日子太平了,人心安定,便有了盼头。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望无际的河湖和滩涂,水里泥里都是宝。没了战乱危害,百姓智慧无穷,有的是办法活下去——打渔、耕种、采摘……只要不再被死死地困在城门里,无论哪一种活法,都能活下去。
这么安安稳稳过了两个月,开春后,土地化冻,人们把稻种撒下去,引水灌溉,小苗便喜滋滋地冒出来。
善书者不择纸笔,白兔城当年可以废,现在也可以兴。如今,城中有整洁的街道,宽敞明亮的屋舍,还有稀奇漂亮、颜色多彩的自然景观,宛如桃源,俨然已是一处理想的居所了。
这天,苏唳雪将张正叫过来。
憨直的大人不知将军何意,以为是记恨他地牢拦路,穿戴整齐,视死如归地来了。
黑衣黑甲的人瞥他一眼,不由一阵好笑:“张大人,您怎么弄得比上朝还正式?”
“士节体面,死不倒架。”张正昂首,“您先前忙,一直没工夫找下官算账,现在腾出手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苏唳雪搁下笔:“听闻张家在越州以前是做漕运生意,大人会造船吗?”
“啊?”
年轻的大人一脸愕然。
黑衣黑甲的人微微一笑:“我一介武夫,事过了就翻篇,算账是殿下的事,不归我管。”
“哦……”张正讷讷,“回、回将军,下官略懂,但不知将军要哪种?龙骨具体多大?还有……好端端的,您要船干嘛呀?”
难不成跟公主吵架了,要离家出走?
“你来看。”苏唳雪将一份地图转到他面前,“这大湖对岸有座城池,名为却月城,在前朝曾与白兔城交好,可后来选侯城主与白兔城主争大熠皇权,白兔城败了,他们站错了队,就被选侯城渐渐疏远。先前,哀帝曾派淮南军征讨,但因地势险要,加上淮南军战力有限,没能平定。后来,选侯城就逐渐默许了这个国中之国的存在。”
“那……将军想打?”张正思忖片刻,“这可能得好多船,且得造一阵儿呢。”
“啧,大人想哪儿去了?”苏唳雪嗤道,“本将就那么像个杀胚么?”
张正惴惴地撇撇嘴:“额……还好,还好……”
修习律法的人古板,学不会打诳语。
苏家的将军三十岁,长得倒是挺秀气,性情也温和,可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势如刀枪的气质。
太吓人了。
“一艘小船就够。我想去跟他们君侯谈谈,争取结盟。”苏唳雪道,“白兔城太小了,抗风险能力弱,一旦契丹人摆平了大熠各地的义军,腾出手来,那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到时候,咱们就危险了。”
“将军未雨绸缪,下官佩服。”张正作揖。
苏唳雪盯着他,诧异地望望窗外:“发生了什么事?太阳从东边出,你也会拍马屁了?!”
“非也,下官是真心钦服。”
选侯城封城时,就那一点囤积的粮食,即便全充作军饷都不够数,将军却拍板做主,放粮于民。
自古民不与官斗,士不与兵争。当兵的手里拿着刀,有几个规规矩矩的?不打上门去抢家掠户就很不错了,更别提为了无亲无故的老百姓饿肚子。
可这个人说,只要还有一个百姓饿肚子,自己就不吃饭。
两个多月来,将军和公主日复一日,通宵达旦,所作所为都是真心在为这座小城想办法。
圣贤之书不光教人经世致用的大道理,也告诉人要学会尽人事、听天命。办案三载,他体会过太多失望的滋味,已经不相信人了,相较于兄长的热血冲动,他很稳,对于人间事时刻保持着冷眼旁观的距离。
他很清楚,纵观古今,依将军这般耿直顽固的性情,带兵打仗可以,但并不合适作为政治上的决策者。反而小公主比较灵活,能屈能伸,办砸了也不苛责自己——前两天挖水渠,不小心秃噜了,大水漫漶到居民区,把所有人淹得七荤八素,仅剩的一批弩机也不小心泡了水,全坏了。
所有人都惴惴,可她哈哈一笑,说不怪别人,是她自己设计的不对,还说一回生二回熟,求大家原谅。
堂堂监国大人认错,这要放在过去,跟皇帝下罪己诏一样。可小女孩不当回事儿,大家也不在意,哈哈笑着把家里淤泥清了,就又跟她忙活起来。
有时候,真觉得先贤说得有道理,小国寡民多开心啊!
没有冲突和战争,没有贵族和君王,社会有条有理,民风淳朴,平等自由,人们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不会攀比和嫉妒,互帮互助地活着。
但这冷峻的人戎马一生,看得比一般人远,清楚獠牙之下,目前状况根本维持不了太久。
如果什么都不做,等侵略者打到家门口,十面埋伏,那要么屈服,要么只能引颈就戮。
小船很好造,几天就成了。
竣工后,张正前来请命:“将军,江南地貌曲折,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调。您是北方人,不一定听得懂却月城官话,臣跟您一起去。”
“我也去。”
南宫离道。
“不行。”黑衣黑甲的人道。
“为什么?”女孩子有点儿生气,“我不想跟你分开。”
殿下长得太漂亮了,脸蛋粉嘟嘟,一双杏核眼扑闪着看向心上人,叫冷峻的大将军都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苏唳雪眯了眯眼睛,耐心地道:“殿下,却月城近百年未与选侯城互通,情况不明,万一……”
“有危险,那我更要去。”
女娃娃聪明,又痴情。
苏唳雪摇头:“殿下,白兔城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
论武将这块,霍云行事老成,镇得住人。唐云年轻,脑子快,胆子大——两人一主一副,完全可以代替她来领兵。
再加上含章,身手放眼整个大熠数一数二。
她走得还是挺放心的。
可文臣呢?谁担得起?总不能让太后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再出山坚持二十年吧?
南宫离瘪瘪嘴,一瞪眼:“可以——我统统交给张正管。”
“啊……啊?”
张正对这飞来横祸毫无心理准备。
小公主沉不住气,当着群臣跟驸马吵闹,横竖就是不肯放人,扬言要把船凿漏。
唐云走到张正身旁,耳语:“恭喜大人。”
娃娃脸的小副将,穿上铠甲就像换了个人,看起来又整肃又可靠。
可说话没头没脑。
一本正经的大人一脸懵:“唐副将此言何意啊?”
“看着吧,吵到最后,肯定又是殿下赢。”
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只要小公主开口求,一遍不成,第二遍也保准成,一哭就更了不得了,要星星不给月亮。
“那我可咋办?”可怜的张大人内心更恐惧了。
除了律法和造船,别的他一窍不通,尤其人情世故。
白兔城这一大摊子事,他管不了哇。
身为副将,唐云最知苏唳雪心思——公主身怀离火,其实一点儿也不必担心。那个人,只是太习惯把她当成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不肯撒手。
亲密关系中,强势的一方往往会不自觉将另一半当成宠物,下意识管控过度,还自以为正确。
要是王婉在就好了,保准能把刚愎的家伙骂得狗血淋头。
白兔城太隔绝,消息不通,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果然,没坚持几个回合,将军就松了口,似乎真怕小丫头一气之下把船给凿漏似的。
两人各自交待好手头事务,便登船向南出发了。
春季雾多,洞庭湖上水汽氤氲,缥缈朦胧,仿佛去往一片仙境。
“唳雪,这儿好美啊!”
抛开簿书丛,亲近大自然,女孩子活泼的天性便出来了,探手到船边,冲黑衣黑甲的人撩起一串又一串水花,清凌凌地笑。
天地间,仿佛只她们二人了。
苏唳雪摇着船,根据地图调整方向,有时观日影,有时逐水流。大约半天后,两人远远望到一处小岛礁,约摸是却月城周边散境。
她打算稍作停靠,休整一下,若礁上有人烟,还能顺便打听打听却月城近况。
“哇!好漂亮的花!”
南宫离上岸后,发现小岛礁上盛开着一种红黄相间的奇异花束,一株一株像小伞一样绽放在脚边,汪洋一片,又精致又小巧,比皇祖母的忘忧花还好看。
苏唳雪正在挂船,抬眸瞥见,突然,厉声断喝:“别瞎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