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雪?”
南宫离探身过去,小心地将人扳了过来,动作又轻又缓,生怕一不留神又将那要命的咳嗽给招惹出来。
因急咳憋出的泪染上那双锋利的眸,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她贴过去试了试头温,发觉似比先前更烫了,微微蹙了蹙眉,捞起人来带到床边。
“别,殿下,臣身上脏……”苏唳雪有点儿局促,躲道。
“嘘……没事,我又不是禽兽——今晚什么也不做,我就想让你舒服点儿。”
她将一床锦被拉过来,小心裹住怀里的人,就像呵哄心爱的布娃娃。寝殿很暖和,这个人也已经卸了甲,抱上去软乎乎的,一直出冷汗,还在时不时低低地咳。奶娘嬷嬷把药拿过来,她温了喂下去也不管用,到最后,咳得整个人都失神了。
“唳雪,乖哈……别咳了,别咳了……你咳得我好着急啊!”
这一头,含章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一问说,将军还在公主殿,便急吼吼找过来,正好撞见这惨样子:“将军,这……还走得成不?”
“走什么走?哪儿也不去——我明天跟父皇说,去白兔城!不就是怪物么,我就是朱雀魄,还怕这个?!”
传闻,神宗仙祖伏羲神官长曾放白兔于野,兔圈地自画,乃成其城。故曰,白兔城。
上古秘境,前朝帝都,千年来,几经战乱,冤魂遍地,魔物横行,终于变成了一座凶城。
她也怕。
可是,总不能看着这家伙死吧。
“殿下……咳咳!您想得太简单了——”苏唳雪勉强倒腾出一口气来,道,“陛下不肯走……咳!是不想当亡国之君……”
“他不想当亡国之君,不想背骂名,死在这儿就不背了吗?你们男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蠢货!”
这帮男人没救了,这世道也没救了!死期还未到,骨子里已朽烂如泥,脑满肠肥的皮囊下以脓肿和庸俗填满,一丁点儿变通的空间都没有。
苏唳雪:“……”
她横竖拿不准,这丫头到底有没有在骂她。
待到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不知是药起效了,还是计划取消不着急了,苏唳雪靠在她怀里,奇迹般地慢慢平复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身边人熟睡的侧颜,不由思绪飘忽——
小丫头长大了,一天一个样儿,一天比一天美。尤其那双眼睛,秋水半含,垂下的睫微微扑闪着,遮得双眸朦胧而有情,眼角眉梢轻盈得像是长了翅膀,轮廓那么美,就像工笔线描的古画里蕴含着的悠长韵味,一个回眸便是万千风华。
不过,模样变了,性情倒还那样,整个人儿都娇气死了。从小,她就不爱绾发,总嚷嚷说头皮痛。可这么长的头发,不绾起来太容易乱,不一会儿就要人来梳,一天下来闹腾她十几回,啥正事儿也干不了。
今日,她也未束发,如瀑的长发披散在雪颈后,又黑又亮,还有几缕乱搭着,也不管。
苏唳雪抬起手,将那缕散落在肩头的发捞过来,托在掌心。小公主浑身都暖洋洋的,唯独头发里还裹着一丝冰天雪地的清冽气,很醒神。
其实,南宫离一直为她悬着心,并没睡着,此刻察觉到怀里人动作,也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发,柔声哄:“唳雪,我改日也拿铅粉把头发涂白了,好不好?”
“嗯?殿下为何?又是选侯城女眷新时兴起来的装扮吗?”苏唳雪诧异,“不过都是图一时新奇,夺人眼球罢了,难看死了。殿下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别跟她们学坏了。”
“唔……可我想跟你白头到老。”小丫头将人又小心往怀里带了带,怯生生地蹭了蹭,嗫嚅声喵呜喵呜的。
寒凉的人愣了愣,突然,感觉胸膛好生憋闷,挣扎着在她怀里深深喘了一大口气,临到末尾处,隐隐带着痛苦的颤抖。
出于年纪的关系,总体而言,苏唳雪性情并不乖张,除了上战场,其他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极度自持而温恭的。但骨子里,她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一生都追着新鲜、刺激的东西跑,不停步、不回头,不在意世俗规矩,从不屑把小情小爱放在眼里,笃定那不过是些一次性的无聊把戏。
可一个人即便踽踽独行得再久,也始终不可能甘心就这么孤单一生。一旦得到过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尝过了贴心贴肺的甜蜜与热烈,就再也不想回到凄苦冷寂的过去了。
情与义,原本是有距离的。五年为师,她经历了公主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娃娃到情窦初开、含苞待放的童年时光,获得了她全部的敬重与信任。
出于负责任的角度,她总觉得,她还小,情感也太过娇柔,不适合应对那些难以承受的绝望。她不想带坏了她,于是,将自己的心层层封敛,藏得好好的,从不肯露一点端倪叫她碰,以致于所有人都以为,她并不具备爱一个人的情感,以为她天生就是这样。
她也以为,这样就很好。
实际上,许多人都是独来独往过一生。
不料,天意弄人,也不知是从哪个微妙的一刹那,这段清白磊落的关系突然走了样。
或许是医馆里哭哭啼啼的纠缠太磨人,或许是她一朝白发,那一生一世的承诺太戳心,又或许,是乱世孤寒夜,那些贴心贴肺的依恋太招人儿。当心头又浮现出莫名的绞痛,方知情之一字,有多霸道。
高高在上的朱雀神,灵力博大,镇守一方,她一介凡夫俗子,岂敢唐突?
即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已伤痕累累、身心俱毁,如何配跟她白头偕老?
“唳雪,我不要你伤心。”
南宫离察觉到她眼睛里说不出的苦,心里一时怜惜极了,轻轻吻了吻怀里的人,抚摸着那因伤感而罕见地现出了哀愁的病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殿下,臣没事。”苏唳雪看看天色,轻声道,“既然决定撤离,那就得说服陛下。大熠百姓安土重迁,这事不好办——一个时辰后,请您把臣叫醒……要是叫不醒,就咬我一口。”
南宫离被她逗笑了,嘤哼一声,又撒起娇来:“什么嘛!我在你心里这么野蛮啊?”
“唔,那敢情之前咬臣的不是您了?”
“那是亲亲!”她气道。
沈先生说,人跟人的缘分,就像书籍史册浩如烟海中的某一页。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读到,有些人读完就翻篇,心里什么都不会留下。可有些人,会让你情不自禁停在那一页,沦陷于她的神奇,一辈子都不舍得翻过去。
从小,所有人都骂她笨,嫌她娇气,颐指气使地教训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令她紧张。可唳雪不会。在唳雪面前,笨一点没关系,娇气一点也没关系,甚至是个怪物都没关系。有些事,没法说给别人听,即便父亲、祖母、奶娘,却可以告诉唳雪。无论年纪还是阅历,唳雪都远远超过她,但却从不高高在上地审判她,也更胜于自上而下地理解与隔靴搔痒地感同身受,这种体贴与爱护只存在于她们之间——
她懂得她,天然的。
“唳雪,我知道我不听话,总惹你生气……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殿下,自私的明明是臣。”苏唳雪闭了闭眼睛,“就在这个地方,臣哀求过您,说十年戎装,都是不得已。可扪心自问,此心有没有过那么一刻,也曾沾沾自喜于把您玩弄于股掌的优越?享受您倾心崇拜的乐趣?因为您的特殊对待而忘形?臣有。”
小公主被这番话震撼了。
从没见过一个人,对于自身阴暗面的审视拥有这般防意如城的深刻,一丝不挂地将自己袒露在她面前——她是把心掏给她了。
“唳雪,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她又吻了吻那苍白的唇,试图给它带去一丝暖意,“人有自私的一面并不可怕,如果你非要压抑私欲,去做一个完美的战神图腾,那才可怕。”
手握三十万人马的封疆大吏,大气沉肃,渊渟岳峙,就像一头雄狮镇在边境,睥睨群狼。
可在小公主眼中,雄狮就是一只大猫咪,又萌又可爱。
“将军,我们谁都没有罪,只是需要一点儿互动,来消化和适应你我之间新的关系。”女孩子一连串的触碰和软而亲近,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温柔体贴,步步紧逼,越来越贪图。
“互、互动?”怀里的人呆了呆,微微阖着眸,下意识地回应起她来,“唔……”
南宫离浅浅笑了一下,对这反应很满意,手顺着她的颈逐渐向别处游走。
苏唳雪慌了神:“殿下,不可以……”
“命都给我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她将无事牌晃了晃,蛄蛹了一下,又凑过去亲了一下,“唳雪,把你完全交给我吧。”
“唔——!”
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有伤在身的人根本就遭不住,被激得倏地张大眼睛,瞳仁微颤着,可怜巴巴的目光中亮晶晶的,似藏着漫天委屈。
在外人看来,定北军统帅是个很强悍的人。她知道怎么打败敌人,知道如何维护定北军的威名。她喜欢做这些事,也很擅长,她做得比男子更好。她的胆识,她的气魄,她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足以折服所有人。
她是不可战胜的。
但对小公主来说,苏家的将军却是个温柔到骨子里去的人。就像她的布娃娃,身子软软的,嘴巴笑笑的,不论她怎么下手欺负,都不忍心强硬地反过来伤害她。
光阴如此缓慢,白头遥遥无期,她已经等不及了。
“你干嘛老不爱穿我送你的衣裳?不喜欢吗?嗯?”
她剥掉那身黑沉沉的衣装,将人搁到床上,一下一下地吻。
“那衣裳……唔,太精致……臣成天一身泥一身汗,委实……暴殄天物,唔……”
苏唳雪几乎要窒息了。
她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竟一不留神沦落到这步田地。糖霜似的小美人儿长成了大姑娘,对床帏之事比她熟稔百倍,占有欲强得可怕。
窗外,夜色凶猛地落,侵掠如火的女孩子将她双手牢牢擒住,挑衅似的勾勒她的轮廓:“唳雪,你好美——叫吧,叫出来!你叫得好听死了。放心,没有人会听见。”
“我……唔!”
脑海中,一颗埋藏经年的奔雷訇然炸响,一种奇异的感受使苏唳雪颤栗,要不是她拼命抗拒,这种感觉几乎充溢了整个身心。
她挣扎着,试图避开这糖衣下危险的撩拨,喉腔里却不受控制地翻腾出一串凌乱不堪的气声:“殿下……这、这不合礼法……”
“是,但我不管。”
南宫离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耐心将人牢牢扣着,温存不休。
这副兼具力与美的年轻躯体,在小公主掌心里不住地颤抖着,被激发出一阵又一阵骤然而强烈的悸动。
这些年,定北军打了许多胜仗,但越打苏唳雪就越清楚,这世上没有防线是攻不破的,就像没有人不会死一样。
但她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的防线竟被攻破的如此轻易。
看不见的角落里,有太多疼痛不能被压缩、虚化、忽略,跟爱一样。
凡人的生命太渺小,承不了烈火,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
突然,苏唳雪整个人在小丫头怀里狠狠颤了一下。
南宫离眼神变了——
这以后,就是她的人了。
“小雪,跟了我,以后都对你好。”
“你该叫我……小雪姐姐……”
夜色中,屋内空空荡荡,一切如常,没良心的女孩子箍着那狂乱的人痴缠不休。
如果能和花和月一辈子,谁还愿刀口舔血?如果能平安喜乐到白头,谁又会自酿深渊?一个女孩子行走在边境线上,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这份勇气,正是她的心上人常年活在重压之下,却至今始终清醒如一、没有疯掉的原因。
可清醒的人多累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礼法?
去它的礼法!
只要能得到她,她宁愿烧尽世间一切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