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唐云想了想,摇摇头,“自打我来定北军,将军就一直是这样——练兵、打仗、舞枪……外面人都说,定北军统帅性情怪异,难相处。可下官一直觉得,将军除了孤僻了点儿、凶了点儿,其实人挺好的。先前军饷断了,伤员所那些残兵还有遗属,都是她自掏腰包在照顾。后来,您一说她是女孩儿,下官就全懂了——孤僻就孤僻、凶就凶吧,也没法儿跟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儿亲近啊。”
南宫离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听着唐云的话。
以前,她从没想过,一个人会如此孤独。
改头换面的人自古就有,但没有一个会像她藏得这么深,这么决绝,这么不肯悔悟。
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固执,一个人才会把自己弃置得如此彻底呢?
想看唳雪笑,想看唳雪笑起来温温柔柔的样子。
“小唐哥,走!我们去大手大脚地花钱吧!”
小公主咯咯一乐,拽着懵懵的小副将一头扎进人群。
出来时,唐云已经被大包小包堆得路都看不见了。将军夫人的购物欲比契丹白狼军团的弯刀还凶残,风卷残云,寸草不留,让年轻的副将对女孩子的败家能力有了全新的认知。
“夫、夫人,小的真没银子了……再买,您就得把我典出去了……”
这一路逛下来何止花了二十两?二百两都不止!
再这么花下去,估计他这辈子都白干了。
突然,小公主停下脚步:“我要它。”
不远处,停着一辆又宽敞又气派的大马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用的。
“喂!告诉你家主子,两千两,这马车我要了!”
她冲过去,张开双臂,气势汹汹地挡住人家去路。
赶车的马夫唯恐伤人,赶忙手忙脚乱地将马车拉停:“王、王子,有只拦路虎……”
“呵,本王子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拦路虎。”
帘帐掀开,竟是那个眉眼弯弯的人。
“公主殿下,我俩有缘呐。”
一听这称呼,南宫离脸都绿了,赶忙伸出食指,按着她翘翘亮亮的唇,冲努尔曼一个劲儿地“嘘”:“别吵!我是微服私访。”
回纥二王子瞥了一眼唐云大包小提溜、走不动道儿的狼狈样儿,又笑:“殿……额,大小姐微服私访得可真低调啊!”
“叫我夫人。”南宫离白他一眼,“——女孩子心情不好,花点儿钱咋了,不行啊?”
“行行行,您说啥是啥。”
努尔曼实在是怕了这刁蛮的小丫头,比他妹妹还不讲理。
“我说啥是啥?这可是你说的——下来!”突然,小姑娘眼神一亮,趴过去拽着王子殿下的胳膊,一把将人给薅下来。
努尔曼·合毗伽从没料到会被一个小丫头如此冒犯,一点儿防备也没有,被拽得踉踉跄跄,差点儿摔个狗吃屎。
南宫离:“哈哈哈哈哈!”
老话讲的好,男动女悦,不开心的小姑娘这下彻底开心了。
“大小姐,您干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生抢啊!”他怒道。
任是王子殿下再好的涵养,如今也都气没了。
“二王子,今日本公主开恩,就当你为回纥那几百桩无良交易做点儿弥补吧!”小公主活泼泼地跳上车,冲着还在发愣的小副将一招手,“——小唐哥,上来!回家!”
将军府,祠堂。
“跪下!”
苏老夫人又发火了,这次更严重,连晚饭都没吃。
黑衣黑甲的人无法,只得照办。
“你本事大了哈!居然敢私自拒婚?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囡囡多好的女孩子,你小子吃了几天干饭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吧!”
“……”
“……”
“……”
老夫人中气十足,骂了快一个时辰,把苏唳雪跪得膝盖生疼,才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原来,驿马传信有延迟,苏老夫人今头午刚收到皇太后从选侯城寄来的信,怒斥她儿子当面拒绝跟公主重办婚礼的行为。
奶奶见不得最钟爱的小孙女受委屈,当时顾着皇家体面,啥也没说,可后来自己个儿越琢磨越生气,终于气得忍不住写了信来跟家长告状,笔力雄健地把始乱终弃的负心汉骂了个狗血淋头。
“裳丫头比我小八岁,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俩情同姐妹,她养出的孩子是什么品性,我能不清楚吗?”
想起英年早逝的故友,苏老夫人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拭泪。
“臭小子!说,你是不是因为太子扒了她衣服,你就嫌弃人家了?——我告诉你,慢说囡囡没事,就是真出了事,也不是她的错!你敢因为这个嫌弃她,别怪我不认你这儿子!”
“什么?”她愕然。
一看这表情,老夫人更来气了:“你不知道?!她为了从鞭子底下救你,差点儿失身于太子那小畜生——这么大事,你不知道?你这夫君怎么当的?!”
“她……她没告诉我啊——娘,这是真的吗?您听谁说的?确定没搞错吗?”冷峻的人一句一句地追问起来。
毕竟涉及女儿家名节,还是弄清楚比较好。
可苏老夫人以为她是推卸责任,满眼都是失望:“此事乃我亲眼所见,哪能有假?当我拿断魂枪把太子从她身上挑下来的时候,那可怜的孩子还在苦苦哀求,求那畜生放了你!得救以后,她吓得魂儿都没了,扑进我怀里哇哇大哭,小身子软软的,那么可爱……”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撑着桌案,身子微微颤抖着,止不住又哽咽起来——“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的小雪又回来了……”
黑衣黑甲的闭了闭眼睛,觉得胸口闷得慌,几乎喘不上气来:“娘,对不起……”
一直以来,她都很自负,也不怕死,甚至为想出这瞒天过海的奇招而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做的很好,谁也比不了。
可她没想到,丧女之痛会令自己的母亲痛不欲生,还差点儿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万一真出点儿事,叫她拿什么赔啊?她不是男子,连娶人家都办不到……
“你跟我说不着!”老夫人怒道,“滚!给我到雪地里跪着,想不明白,不许起来!”
苏唳雪默默站起来,走到一片残雪的院子里,跪下。
管家张伯见状,赶忙一瘸一拐地拿了个蒲团来,想帮她垫在膝盖底下。
他是将军府的老人儿了,原先一直跟着老侯爷,后来伤了腿,就留在府里当管家。
苏唳雪却摇摇头:“母亲要我跪雪地,垫这东西,还叫什么跪雪地?”
老人家无计可施:“唉,我的小将军,您可是真犟!比俺们村儿那老黄牛都犟!——这犟的牛啊,都是累死的……”
铁衣如墨的人深深蹙起眉,眼里满是隐痛:“都是我的错,该罚……跪雪地都是轻的……她要真出什么事,我抵命都弥补不了。”
张伯是过来人,一眼便知:“将军,您动情了?”
别看苏家的将军平日里是个沉稳性子,这种人一旦用情,就很深,自己控制不了。
那锋利的人愣了愣,微微蹙起眉,神情里忽地全是愁:“是么?我不知道……”
那双温柔多情的眸子,藏满了缱绻和痴缠,叫人都不忍心看。张伯叹了口气,拿这嘴硬的人毫无办法:“将军啊,您可真是……”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月上中天,小公主终于坐着漂漂亮亮的大马车回来了。
“来来来,大家快来搬年货啦!”
她跳下车,喜气洋洋地招呼仆人们,一起清空填满了大半个马车的“战利品”。
然而,大家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动。
祠堂里发生了什么,除了有资格去日常洒扫的张伯,没人知道。可将军一出来就扑通跪在了院子里,到现在老夫人都没发话让起身,一看就不是小事儿。
谁还有心思过年呐?!
小公主也感受到了整个将军府上下弥漫出的诡异气氛,眨眨眼,打趣:“咋啦?府上又立了新规矩,过年不准笑吗?”
一见她,张伯搁下笤帚,拖着半条腿赶忙一瘸一拐迎上来。
头发和胡须都下了雪的老人家,一向都笑呵呵地像个大雪神,从没这般愁眉苦脸过:“哎呦!我的小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求您快救救将军吧,他都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了!”
“什么!”
南宫离心里咯噔一下,扒拉开人群,急吼吼地就往里冲。
新雪初霁,弯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在月色与雪色之间,一个挺拔而瘦削的墨色身影,静静地跪在天地之间,如同一杆折戟断枪,早就被人丢弃在角落里了,却还死扛着过去的风骨,固执地不肯倒下去。
“将军!”
南宫离扑过去,捧起眼前人冻得扎手的灰败的脸。
“唔……阿离,你……别生气了,我……”
跪得太久,苏唳雪整个人都木了,茫然无措的目光中透着说不出的可怜,叫人心都碎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大过年的……你身上还有伤啊。”
小公主搀着她,想把人扶起来,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苏唳雪自己缓了缓,站起来。
“走,回屋。”她扯了一下。
可那冻傻了的人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你是怕你娘不许吗?”她回过头,柔声安抚,“没关系,我去求情——我帮你说。你娘她可喜欢我了,我……”
还没等说完,便迎面撞进一个怀抱。
冷冰冰的衣甲硌得她生疼,却还不舍得放开。
“将军,你别怕。”她趴在瑟瑟发抖的人身上,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闷声闷气地劝慰,“老夫人不是狠心的人。我就说你受伤了,身子弱,经不起,然后你再‘哎呦’两声,她肯定就心软了——大杖则走,小杖则受,这道理还是你教我的呢,你自己怎么不知道用一用?天大的错,也得等好了再罚吧?还跪雪地?!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可怎么好……”
小姑娘期期艾艾说了半天,身前人胸膛忽地起伏了一下,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阿离,我娘说,那天你为了救我,去找太子……”
苏唳雪感到,怀里的女孩子身体忽地一僵,不由更心疼了。
这冰清玉洁的小美人儿,就像刚落入人间的一片雪花,纯净,懵懂,不谙世事,连一句重话都听不得、都要掉眼泪,哪儿受得了那种粗暴的对待?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能做一辈子噩梦。
“你受了这么大伤害,这么委屈、这么痛苦,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呢?难道,我不是你最信任、最可靠的人吗?”她道。
女孩子轻轻推开她,支支吾吾地,不敢看她眼睛:“唔,只是弄破了衣裳而已,不打紧……”
她叹了口气,又将人揽回来,毫不犹豫:“阿离,你知不知道?你越忍着,我越心疼。”
“唔,那我不忍了?”
怀里的人扬起嫩生生的小脸蛋,忽而狡黠地一笑,“——将军啊,你知道吗?要不是怕下手太重你受不住,我好几次真想把你烫晕了直接吃干抹净!”
“什么?!你敢……”
“嘻嘻嘻!”
女孩子又缩缩肩膀,将自己埋进了她怀里,还紧了紧手臂,好像生怕被拒绝似的把人一个劲儿怀里圈。
她们本就是不可能,即便再怎么靠近,也不该有相互触碰的机会。若非她不懂事,非要一意孤行,哪会有这一场为难?
有时候,南宫离自己都奇怪,这辈子怎么会遇上这么一个人,将她所有假意当做真心、无赖当做无辜、贪图当作懵懂,轻易就被她蒙骗了去,却还在一直为她找借口。
对于这样一个人,你几乎可以予取予求。
可你还知道,她不傻,她只是甘愿——甘愿被你戏耍、受你的气,甘愿守着你但什么都不要,甘愿为了你,惩罚她自己。
也许,她不是最完美的那一个,有点儿笨,有点儿固执,还有一点儿刚愎自用的臭脾气,虽然表面上规规矩矩地礼让你,可实际上总仗着小时候的情分时不时就过了界,训斥你……
可她就是在你心里,跟心长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喜欢,怎么看怎么好。
用情过深,都是难以为人的,情动之时,哪还有一丝道理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