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朝福熙四年秋。
卯时三刻,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在石头村的晒谷场上。
远处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水墨画卷。
寥寥几缕炊烟从屋顶升起,与晨雾交织在一起。
王家灶房里,王秀秀正蹲在灶台前,一手往灶坑里添柴,一手掩住口鼻,正努力压制住喉咙里的咳意。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病未痊愈。
灶房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味,呛得她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她的咳嗽声在清晨的宁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隔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接着是几声不满的嘟囔:“大清早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秀秀听到这抱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但她嘴上却不敢出声,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将柴禾塞进灶坑,火苗渐渐旺了起来。
石头村的房子大多是茅草混着黄泥块搭建的,隔音极差,四壁乌突突的,里外看着都甚是简陋。
王家是村里少有的砖房,虽然不算豪华,在这村里却也算得上是少有的体面人家。
不多时,正屋的陈春花也来到了灶房。
她着一身素色的棉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个木盆,显然是来取水的。
“秀丫头,还生着病呢,怎还起得这么早?”陈春花一进门,便故作关切地问道。
王秀秀背对着她,先是撇了撇嘴,随后装作急忙起身的模样,恭敬答道:“母亲,我睡不着,想着烧些热水,等您同父亲起身了也好有水洗漱用。”
陈春花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嘴上却依旧责备:“你这孩子,要我说你什么好!也忒不注意自个儿身子了,自家人,我与你父亲有没有水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秀秀低头听训,心里暗自盘算:“这人表里不一,虽是这么说的好话,看来明日还得早起与这后娘烧水,不然又得被她明里暗里找麻烦。”
“母亲教训得对,女儿想孝顺,却忘了您的慈母之心,是秀秀不好。”
陈春花听她这般说,倒是意外这锯嘴的葫芦竟是开了窍。
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取了葫芦瓢舀水用。
等陈春花取了水,王秀秀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朝食。
笼子里是一早就酵好的蒸饼团子,直接架在锅上就行。
石头村地处乾国偏南,原是食米居多。
但陈春花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为迁就她的口味,王家十日里有九日是食面的。
陈春花洗罢了漱,也不说动手帮忙,只站在一旁盯着王秀秀干活。
王秀秀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虽然心中厌烦,却也不敢吱声,只当做不存在,麻利从菜坛子里捞出些酱菜来切。
待切完酱菜,又蹲在灶前烧火。
陈春花见她一直在干活,这才端了盆水扭身回屋。
在这王家,是只有王父和陈春花才配用热水的。
这是陈春花潜移默化定下来的规矩。
王秀秀初到王家时,也是不懂,后来好一顿被陈春花找茬,这才慢慢领悟过来。
对此,王秀秀嗤之以鼻,一个小小的农家,统共没有几个人,还弄得这么官僚,好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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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陈春花本是北方大家族里的管事丫头。
家中父母早亡,后来陈春花得恩典恢复了良籍,便来投奔还在世的姨妈。
因为归家的时候年纪大些,寻不到适龄的,经了姨妈寻人撮合,便嫁予鳏夫王德贵,也就是王父为妻。
相较于村里土生土长的妇人们,这陈春花多了许多见识,嫁过来之后也让王父格外有面子。
而陈春花呢,也仗着自己曾在大家族做过事,对村里这些“山野村妇”多有不待见。
王秀秀提取了几个关键词,觉得这里面大有问题。
首先陈春花这管事丫头的身份就存疑。
她虽有些个讲究,但观其行动举止,却也不像个大家族里会管事的。
再者就是,便是年纪大,也是见过富贵人家的钟鸣鼎食。
旁人也就罢了,但以陈春花这样的性子,王秀秀可不认为会甘愿嫁给一个泥腿子。
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可这已然容不得王秀秀继续深想下去了。
因为王父已经坐在了桌前,一副坐等吃饭的大爷模样。
王秀秀见此,忙包着湿抹布将笼屉端下来。
里面是一个胖乎乎,圆嘟嘟的蒸饼。
蒸饼个头不小,上桌之前,王秀秀得先用刀给切开。
切开的一瞬间,就是扑鼻的香气。
这蒸饼馅是用猪油混着菜心和酱瓜制成的,不精细,却颇用了她的一番心思。
先头王秀秀已经将这酱瓜切得细细的,替代了盐巴,猪油增香,菜心鲜嫩……
王秀秀端完蒸饼端酱菜,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直到等了王父一句“坐罢”,这才敢坐下一起吃饭。
“啧啧!”王秀秀心里暗骂他派头大。
“当家的,老大他们两口子还没来呢,咱们不等会?”陈春花故作关切地问道。
“不等!两个懒货,长辈都上桌了也不见起床,活该没有饭吃!”王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听了王父的话,王秀秀咽下一口蒸饼,心里默默算计了下时间,随即加快了吃饭动作。
果然,等她快吃饱了,王秀秀的大哥大嫂也懒洋洋地来了饭堂。
王秀秀竖起来耳朵,远远听见了声音,提前一步说吃饱了要去收拾灶房。
王父都没怎么见她动筷子,但想到她一个女孩儿应是吃不了太多东西,便允了她离开。
“你病刚好,回屋歇着去,收拾灶房的事交给你大嫂做!”王父语气不容置疑。
王秀秀为难地看了陈春花一眼。
陈春花立刻摆出一副慈母模样,道:“好孩子,听你父亲的,快去歇着吧!”
至此,王秀秀才敢回了屋子。
她闭着眼在床上休息,虽有意睡个回笼觉,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得睡不着。
门外头陈春花正在与洪小冬针锋相对。
陈春花是个面慈心苦的,向来说一套做一套,惯常喜欢说些蜜里藏针的话。
但王秀秀的大嫂洪小冬,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持着秀才女儿的高贵身份,半点不肯让着陈春花。
两人你来我往,最终以王父一句“都闭嘴”结束。
陈春花不再言语,就连洪小冬也讪讪闭了嘴。
洪小冬不怕丈夫,就连陈春花这个继婆婆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唯独这个公公,是打心底里有些惧怕的。
不过自己是秀才公家的女儿,公公格外高看她一眼,等闲不会与她没脸,是以她才敢与陈春花吵嘴打擂台。
王父先一步离了桌,陈春花落后几步。
洪小冬见公公走远了,这才用她能听见的声音叫了声“相~公~”。
仅仅两个字,转了好几道弯,喊得造作呕人。
只见那陈春花听了,身子立时就僵了,逃一样地快走了几步。
王成武捋了捋自己的鸡皮疙瘩,嘟囔:“你怪叫什么,恶心死人了!”
“你嫌什么!我就是要气气那老妖婆子!”洪小冬得意洋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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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花反应如此大,其原因还要从她与王父刚成婚时的一桩旧事说起。
那时她新妇刚入门,为表贤惠,特意挑人多的时候去那田间地头送饭。
远远叫了王父一声‘相公’。
石头村里,妇人喊自家男人,多是当家的。
被叫相公的,都是城里那些教书识字的先生。
王父一介村夫,大字不识得几个,与这相公二字联系在一起,叫人听了真是笑得厉害。
在家里,陈春花这么叫,王父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可现如今让这些人一起哄,王父也恼羞成怒,当即就呵斥陈春花别在这丢人。
那时陈春花新妇入门,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第一次被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登时闹了个没脸。
陈春花好面子,这也就成了她羞于提及的一件糗事。
气跑了陈春花,王成武吃完饭拍拍屁股就走。
徒留下洪小冬一个人。
洪小冬边收拾边骂:“贱蹄子!仗着身上有点病,一天到晚净知道躲懒……”
于陈春花这个继婆婆,洪小冬多少还有些顾忌,但对上王秀秀,洪小冬向来是打骂随心。
虽是公公交代的要罚她收拾东西,洪小冬也还是要骂上几句来解解气。
她骂得脏,王秀秀却一句也没听着,早趁着她们休战时睡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