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遮掩的林地,瘫倒在地的男子嘴巴开合,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泄出的音节艰难拼凑,声若蚊蝇。
而就在他的身旁,单膝跪地的女子脏了笼着浮光鲛绡的衣摆,双手握住一把短匕。
一寸一寸,刺入男子的胸膛。
除他们之外,稍远处还安静立着一男一女。
男子唇红齿白,五官深邃,女子明媚不失沉静,气度都不失上位者的贵气。
他们一个欲言又止,一个锁眉垂眼。
锋利的白刃明明已经毫不留情地破开皮肉,深入骨血,那男子涌着血一直唤的两个音节,却从始至终都是“柔娘”。
“从我被你炼化为儡,已经过去多久了呢?”女子无悲无喜,面色平静,陈述着事实,“好像已经上了百年。”
这百年间,她曾找到好时机,回过一次家。
但是碍于有傀儡线的牵制,碍于她如今不人不鬼的样子,她不敢推门,只能安静站在窗前,偷偷去看。
那家里少了她的阿爹阿娘,多了两尊牌位,与一位日日以泪洗面的阿姐。
街坊邻里叹息,可怜她们一家的遭遇。
是她识人不清,被炼化为儡,阿娘身子骨一直不好,得知了消息,一个气急攻心,人就含念离世。
她的阿父与阿姐一直没有放弃找回她。
可随着时间流逝,因着这桩劫难,终究逃不过家破人亡。
因为一个委托,因为一场施救,善心反被蛇咬,从青云跌落深渊。
滴落的泪凝成珠子,落下时响得清脆,气若游丝地男子抬手,想要去触碰她。
那一声声艰涩的“柔娘”,转为了“别哭”。
握刀的手上,指甲盖各个被君子朔修得整齐莹润。
君子朔经常捧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细心地为她涂着她喜欢的丹蔻。
知晓她最爱带有鲛绡的衣装,哪怕被幻月宫四处悬赏通缉,这个男人也敢去到古海之域,去为她定制衣裙。
君子朔待她好,她无可否认。
若没有被炼化这一劫,君子朔的确是一位处处都透露着细心周到的如意郎君。
他给她的爱,她不得不承认,可他送她的厄,她也无法忘怀。
凝珠纷落,女子哽咽着厉声质问道:
“我欠了你什么呢?君子朔,我到底欠了你什么!”
“我的阿爹阿娘死了,他们至死都没有盼到女儿归家。”
而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这个罪魁祸首。
“都是因为你啊。”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涂着漂亮丹蔻的手上,颤抖着勾出苦笑。
这些可笑的关怀,怎么磨灭得了那钻心的恨意。
她怎么可能做到不去恨他。
她一直盼望着能够亲手了结他。
而今,乱党将灭,就是她最好的机会。
无人的深山茂林,凿开颗粒紧密的较硬土壤,强硬破开嵌入其间的阵法隔层。
纵身一跃,触地后放眼四望,地宫四通八达的鱼骨状脉络清晰可辨。
少女哼出的轻快调子从各处响起,撑伞的倩影被微光印上石壁,时大时小,时隐时现。
妖君座下的一双利刃已经将领头的据点大妖屠杀殆尽,残兵败将们失了主心骨,争先恐后地逃离天煞修罗。
死亡盛放气息,惊惧游走于整片地宫。
生存的本能占据大脑,指挥行动。在逃命中推攘的亡命之徒踩踏过同伴的身躯,引起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天降的仙音舒缓美好,她唱着清溪映花,天蓝风轻的好风景。
“恰此春情,出行成双再邀友,聚少欢嬉,也不枉,红尘回身顾去,缘绊一干……”
若是身处花楼乐坊,这般韵律,不知得层堆多少红绡,迷醉多少访客。
八角纸伞描绘着梅兰竹菊,迅疾旋出,在四散无主的妖群之中闲游一圈,就又是一轮鲜红喷溅。
一队从各处聚集成流的乱党残妖寻着记忆跑向离开地宫的阵点。
最前面的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似水断流,又纷纷被撞到,被后面赶上的踩过几脚。
紧接着,晚到的也纷纷停下了步子。
横刀在前的玄衣修罗发编银丝,而他身后的阵点处,石壁上映照出的少女清影逐渐缩小。
旋远的纸伞去而复返,伞沿洒落出血滴拼凑的花型。
污浊落尽,回到主人手中时,干净依旧。
“乖乖们。”桃粉羽衣的少女缓步而现,她亲切嫣然,柔声提醒着,“此路不通哦。”
方向相反的另一处阵法点位,为了避免误伤,君撤走了出入地宫的阵法前割天裂地的染血银丝。
由此地步入地宫的妖卫们有序分散。
黎晨根据早已安排好的部署简单交代几句,看了君一眼,便握刀在前,领上其中一个小队去了。
离开地宫只有三个点位,分头行动的双生子堵住了东西两处。
正北方向的第三处无人堵守。
押中宝的残部不清楚另外两处的情况。
只当天无绝妖之路,在混乱中趁机捡回一条命。
只当那就是活命路。
不知怎的,往日里最多只能一次性容纳十几只妖的出入传送阵今日居然容下了几十只。
可惜怪异争不过恐惧,没有谁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清明。
瓮中捉鳖,羊入虎口。
这场清剿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
—— 不留活口。
离开地宫后到达的地方居然不是原设山中的隐秘山洞。
视野所见是一片林雾横陈的茂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气,绿植被泼得红艳,遮盖其下横七竖八的遗体。
这些倒地妖尸,没有一个穿着妖宫妖卫的衣装。
逃出生天的部分残党逃离了死亡,终于重新拥有了些许理智。
这些都是自己妖!
而且都是!—— 都是先前随同“王”一起离开地宫的妖!
雾遮的黑影朝着他们踏尸而来。
没有了兜帽的遮挡,潇朗的男子神俊显贵。
死里逃生又遇见了主心骨,散沙们以为彼此之间能重新聚合,都正大喜过望。
王注视逐渐向自己奔来的妖群,无可奈何地阖上眼,隐匿起堆情桃花眼中的钴色浅光。
宽袍在身的男子微微侧过身,就在他身后,同样发尾染银的新任妖君默默投来视线,金丝绕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