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诏从两个孙子脸上,看出了针锋相对的端倪。
原本家族里一直都遵循着长子继承制,以培养下一代继承人。
即所谓的“立嫡以长不以贤”。
只因一旦以“贤”为选择标准,恶性竞争将不可避免。其本质上也是为了维护稳定的秩序,防止因继承不明而发生变故。
可从自己恶意并购白氏公司开始。
再到儿媳白婳跳楼自杀。
兰诏逐渐担心,兰镜珩会因隔阂而生出二心。
为防止养出个会反扑主人的白眼狼,索性职位与股份通通都不予长孙,并着重培养那私生转正的次孙。
然后以制造下派集团太子到一线办公,是为增进内部员工相互之间理解、信任与支持的假象,从而对外树立良好的企业形象。
同时,兰诏也并不相信,兰镜珩对池清野没有任何想法。
朝夕相处六年,即便没有动过心,也会滋生出其他情愫。
如若放任不管,只怕后患无穷。
所以才督促他尽快与傅星眠完婚,死了那条借池清野翻身的心。
而且,要不是因为四方协议,她也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出院。
她得感激自己有个未雨绸缪的爷爷。
生前用尽手段混淆视听,死后各事宜都准备妥当,才公开遗嘱内容,杀的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作为不能拥有“姓名”的昔日恋人,既赞叹他生命垂危之际还能理智布局的能耐,又忿恨他对自己的处处提防,连承诺过的东西都能耍诈作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心狠,又让人念念不忘。
方今,兰诏想趁潭渊动荡,继承人还未能独当一面,短时间内难在商界站稳脚跟,巧借联姻之名将其顺理成章地纳入自己的商业版图,成就佳话一段。
只不过想要搞定傅胤商,又不会使“兰傅”两家关系闹僵,还得多花点心思才行。
……
眼下已吃得差不多。
大家都还在座位上享用着餐后水果,公事私事穿插其中,聊得不亦乐乎。
薛琴见兰镜珩至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似的格格不入,思索少焉提了一嘴:“镜珩如今在精神病学领域,也颇有成就。听闻有不少患者千里迢迢慕名而来,还一号难求呢。”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接茬。
“真是年轻有为啊。”
“没办法,谁让咱们兰家基因那么优秀呢?想要藏拙都难哈哈哈哈。”
“要我说啊,这得归功于老爷子教导有方。”
“谁说不是呢?而且镜珩也确实是当医生的料,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其内核,适配度都极高。”
……
称赞的话语一句接一句。
即便平日里没怎么交流过,此刻也特别的捧场。
不管是否掌权,都改变不了他是长孙的事实。
能美言尽量多美言几句,就当作投资。
指不定哪天突然“翻身把家当”呢?
而作为当事人的兰镜珩,也仅是谦虚莞尔,并未表态。
兰礼不自然地笑笑。
虽然被夸的是自己儿子,但心里很是不得劲。
有意无意地对身边的老父亲鉴貌辨色。
仅见兰诏端起茶盏浅抿了口,徐徐出言:“确实很适合。”
所有人的目光瞬息集中。
只听见他又说:“就辛苦镜珩继续在医院里,做个仁心仁术的医生,为天穹多尽份力,培养更多利国利民的人才了。”
无论旁人怎么夸赞,都不可能动摇兰诏的决定。
钱可以给,但权不行。
兰镜珩意料之中地轻应了声:“好,爷爷。”
从未期待过认可,便不曾感到失望。
因为结果总与预期相符。
但低眉顺眼的接受欺凌,并不是自己的作风。
既然提到了医院,那就来聊一聊相关话题吧。
“不过爷爷,我想向您了解一下。”兰镜珩冷不丁地问起:“利必缇等其他独家授权的特效药,什么时候能恢复供应?”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件糟心的事已让老爷子上火了好阵子,怎么会选在放松玩乐的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显是仗着没什么可失去的,故意提这茬破坏气氛,跟情商高低关系不大。
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兰诏水波不兴地看着他,没有马上开口。
周身气场却格外的沉。
心里不舒服。
但问题也确实还没解决。
无从怪罪。
兰镜宸见状,赶紧接话:“哦,目前还在与各家医药公司协调解决方案。”
“最近因为特效药断供的事,流失了不少患者。如今被举报内部勾结他人私制售卖诱jiān药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导致业界内外都议论纷纷,对天穹声誉影响极大。”
兰镜珩说到这,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回落在兰诏脸上,“每当有就诊人问起,官方式的回应都会被质疑是在欲盖弥彰,难以令人信服。我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呢?”
兰礼大概也没想到兰镜珩会那么直接,心里不由得责怪妻子多事cue他。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兰镜宸神色凝重。
脑子还在暴风措辞,想要为自己的调查进度辩解。
兰诏冷肃着一张脸,既无责怪,也不见恼怒地转向兰镜宸,“镜宸,法定公休结束后的一周能有结果吗?”
“能,爷爷。”他毫不犹豫。
先答应下来,事后再想办法处理。
兰诏满意点头,“行,那就拭目以待吧。”
这话听着像是对兰镜珩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比起自己人,他认为对家恶意陷害的可能性更高。
兰镜珩倒是越发的兴味盎然。
见兰镜宸做违法乱纪的事一脸无谓,却对自己爷爷的黑脸怕得要命。
登时深感有趣。
……
从餐厅出来。
兰镜珩独自一人坐在卡丁车的观众席上,静静地旁观别人的喜乐。
热闹的儿童区里,一对对父母的鼓励与欢呼,一声更比一声高。
他意识回流。
小时候跟母亲外出游玩的场景,在脑海里重现。
充满想念又无比克制的目光,轻轻落在眼前的空地上。
这时,一个声音将他从泛黄的记忆里拉回。
“很不爽吧。”
兰镜宸走到距离他半米的位置坐下。
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兰镜珩风轻云淡地斜睨了他一眼,视线又移回至赛道上,“你指的是什么?”
“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他混不吝地笑了下。
兰镜珩气定神闲地往后靠了靠,“似是而非的套话岂不是更无趣?”
明知道关系恶劣,还亲自过来刺探。
感觉自己的智商有被侮辱到。
兰镜宸忍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兰镜珩泰然一笑,“那我是做了什么呢?”
“你心里清楚。”他喉咙里暗笑了一声。
兰镜珩余光睖他,嗓音淡然自若:“车轱辘话就别来回说了,显得挺无脑的。”
“我无脑?”兰镜宸气笑,“你敢保证匿名举报的事你没份?”
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即便不爽也尽可能地压住音量。
“谁主张谁举证。”
兰镜珩再不复柔和,声音冷冽。
下意识的厌恶与对抗,根本不容许自己多说半句话。
“你就嘴硬吧。”兰镜宸憋闷,“等我收集到证据,看你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悠然自得。”
兰镜珩有点烦了。
眉眼间积的都是沉冷。
兰镜珩稍作沉默后缓缓起立,理了理衣袖,走到兰镜宸跟前微微俯身,又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辛苦你加班了。”
说罢。
姿态散漫地单手抄兜,一个正眼都不带看他地转身离开。
兰镜宸面色铁青,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抹阴鸷。
虽然已是爷爷默认的接班人,可由于初始身份是私生子,早年受过不少别人的白眼,自信的外表下依旧藏着难以言说的自卑。
尤其怕爷爷变心。
惧怕自己会跟兰镜珩一样,被果断放弃亦或是边缘化。
所以绝对不能让爷爷知道真相。
兰镜宸无心再待下去,便沉着脸进到休息室,倒在沙发上一语不发地生闷气。
本就在里面闭目养神的薛琴,见儿子胸膛剧烈起伏,猜测其心情不太美丽,便问:“怎么黑着一张所有人都对不起你的脸?”
兰镜宸表情极臭地扭过头来。
想到餐桌上发生的事,他语带不满道:“妈,到底谁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总向着兰镜珩说好话?”
薛琴自动过滤掉他话里的怨气,眉眼平静地凝望着他,“虽然家族里的人都对白婳的死闭口不谈,实则背地里都把我当做了间接杀人的凶手,不过是碍于你爷爷的面没表露出来。”
说到这,她意兴阑珊地顿了顿,懒懒地撑着头,又继续:“如果我再不表现出慈善和一视同仁的那面,定会被冠上蛇蝎妇人的头衔。更何况,口头夸赞几句又没什么成本,何必吝啬呢?”
兰镜宸垂眸思忖俄顷,枕手鄙夷:“一群见风使舵的吸血鬼。”
“人们常说要扞卫自己的三观,实际是在扞卫自己三观系统下的利益。而绝大部分人实施正义的前提,也同样是建立在自身利益不受损害上的。”
她看着窗外,目光悠远,流露出穿透了时间般的忧郁,“这……就是我所经历过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