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望着沿街珠子似的连接成串的路灯,赵怀静如来时一样又回身望了望医院的大字招牌,只不过此时此刻他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他一边摸出手机打给了何桑,一边拢紧衣领走入夜色之中。
夜市的一个烧烤摊旁边,赵怀静和何桑隔着一张折叠式的木桌相对而坐。桌上托盘里装着一大把刚烤好的肉串,色泽油亮表面焦脆,撒在上面的香料被碳火烤出浓郁的香味。而何桑在捧着玻璃杯大口灌着啤酒。
几口啤酒下肚,何桑发出满意的喟叹。他擦了擦嘴角的啤酒沫说:“你来不来点儿?”
赵怀静摇了摇头,大冷天还喝冰啤酒,他光看着就觉得胃疼。
何桑倒是不在意,他感叹说:“还是得求我办事才能跟你这个死宅吃上宵夜啊。”
赵怀静本身就不爱往外跑,要是下班的时候何桑没把赵怀静逮住。等他回了自己家,就算外面天塌了他也不会出门看看的。
现在这个点,赵怀静主动约他吃宵夜着实少见。
赵怀静:“你来我家我又没亏待过你。”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如果赵怀静叫不出门,何桑通常情况下是一脚油门冲到他家去蹭吃蹭喝。
“这不一样,”何桑嚼着肉串,“有时候我就爱出来吃点这些垃圾食品。”
烧烤的是一位满臂纹身的大叔,听见他这么说登时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我们这儿干净又卫生的。”
何桑讨饶:“oK,王哥是我的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再送盘煮毛豆感化一下我这个畜生行不?”
烧烤大叔一边横眉冷眼骂他一个人民警察老爱跑来占他们人民的便宜,一边又身体很诚实地将一小铁盘的煮毛豆端上了桌。
赵怀静也笑了笑,然后才想起今天来找何桑的正事,连忙把话题带回来:“你先别贫了,事儿我都给你说了,你有什么看法?”
刚刚他把孟冉相关的事情隐去了自己回溯后一部分讲给了何桑听,希望听听他的分析。
何桑嘴里吃着东西,口齿模糊不清地说:“我觉得吧,问题是出在那个高中老师的身上。”
赵怀静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心中还是有些疑问:“可他性格大变也算正常啊。孟冉父亲先是举报导致他丢了工作,后面他又被刺伤住院,难免对孟冉心生怨恨。”
何桑倒是不觉得:“你都说了是停薪留职了。我查了下孟冉母亲遇害的相关案卷,就在他爸死后不久就宣布告破了。案子破了那老师能复职不说,就这关爱悲惨家庭学生的劲儿学校里怕是还得给他表扬信。”
“再说他因为牵连被刺伤以致于对孟冉心生怨恨的可能性。你说,如果是一个正常人遇见这种事儿会是什么反应?”
赵怀静思考片刻:“会……产生心理阴影,不愿意再接这个烫手山芋?”
何桑轻拍桌子:“这不就对了。正常人的表现是礼貌地把孟冉这尊大佛请出去,然后委婉表示以后再不要往来。你会当着孟冉的面砸他心爱的花?”
赵怀静:“确实如此。”
“而且你不觉得那个赵老师崩人设了吗?”何桑说,“你之前说那个赵老师虽然性子内敛了些,但是意外受孟冉信赖。后来在孟冉被他爸虐待的时候还特有爱心地收留了他。”
“一个性子内敛,又爱护学生的老师,怎么会突然发起疯来砸学生的东西?”
赵怀静:“兴许就是产生心理阴影了,所以面对孟冉那张跟他父亲相似的脸有些应激?”
“这种可能当然有,”何桑扯过纸巾擦了擦沾满煮毛豆汁水的手,“但我总觉得应激反应在他刚被抢救过来的那几天才最大吧,怎么会在医院里还好好的然后等半个月后两人回家又突然发难。”
赵怀静也端起啤酒饮了一口,思考说:“也对。”
何桑说:“所以咱俩还是抽个时间去赵亭午大学里调查一下。”
赵怀静一愣,旋即想明白了:“你怀疑赵亭午的变化可能跟孟冉的父亲相关?”
“只是猜想。赵亭午性格大变的时间点不正是在孟父死亡之后么。”何桑说,“而且一般来说能砸学生东西要么是这个老师脾气暴躁,要么就是这老师本身就讨厌这个学生。”
“鉴于赵亭午的师风口碑良好我们把前者先放放。再看后者,孟冉学习好,讲礼又不调皮还勤快,这种学生哪个不是老师的心尖尖?”
赵怀静也想明白了,说:“所以既然不是孟冉本身惹到赵亭午了,那他和孟冉的家里人有过节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刚好,孟父和赵亭午又是大学同学。”
何桑一打响指:“对吧,目前这种可能比较大是吧?那赵亭午砸孟冉东西的行为也就合理了,大仇得报,自然装都不想装了。”
当局者迷,赵怀静心中的迷雾在何桑的点拨之下消弭不少。
忽然他心中又产生了骇人猜想,赵亭午既然厌恶孟冉又为何之前刻意与他亲近,又联想起孟冉家一系列的变故……
一股凉意从赵怀静心底最深处滋生。
过了好久,他才低声说:“不知道赵亭午和孟冉父亲到底有什么过节。”
听了他的话,对桌的何桑说:“他爹能杀害自己老婆,就证明这个人本身就什么底线。一个没底线的人能跟赵亭午这种老实人结仇还让他记恨了这么多年,应该不是什么小过节。”
赵怀静说:“唉,反正到时候我们去查了就知道了。”
看见对面专心撸串的何桑,赵怀静又试探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调查啊?”
走访调查这种事情何桑比他专业,权限也比他大。而且真要了解孟父和赵亭午之间的瓜葛,还得找到当时和他们有接触的同学和老师,凭他一个法医是做不到的。
所以还得仰仗对面的这人才行。
何桑瞟了他一眼,半天才说:“就明天呗,我们赵老师还有心思等?”
闻言,赵怀静憋住了笑:“那实在是麻烦我们何队了。”
他又冲着何桑身后的烧烤摊努了努嘴:“还想吃什么,再点点儿?”
何桑啧了一声,将铁签丢回桌上:“这辈子还能看见你献殷勤,也算是托那个孟冉小朋友的福了。”
赵怀静不好意思地笑笑,才起身主动去到店主摊前去给何桑另选了些菜。
接下来的两天,何桑便带着赵怀静走访了赵亭午大学期间的同学。
赵亭午和孟父的大学虽不是本地最顶尖的大学,但排名前十是有的。同期的学生都是人中龙凤,混出头的颇有几个,要找起来也不太麻烦。
经过何桑调查孟父和赵亭午之间的关系,发现两人之间有着7岁的年龄差。这样的差距就算是就读同一所大学,也原本是不太可能认识对方的。
但赵亭午14岁便提前参加高考进入大学,是当年有过媒体报道的天才少年。后来在大学期间他也一贯成绩优异,最后成功保研本校,也因此遇上了当时正在读研二的孟父。
这两人在这所大学里轨迹唯一有过重合的时候,就是这段时间。所以何桑把走访的对象也主要放在了他们读研这段期间的同窗。
当年读研的人有接着读博然后留校任职的。所以何桑很轻易就在现今已经是教授的人口中得知了赵亭午和孟父之间的纠葛。
然而这位教授吐露的真相确实相当耸人听闻。
那位教授说,赵亭午是个同性恋,当年做出过骚扰孟父的举动。
赵怀静和何桑都是一惊。他们设想过两人之间的矛盾可能是学术上或者是为人处事上的,就是没想到是感情上的。
赵怀静恍然大悟,难怪孟父那个时候居然想到以师生不伦恋情跑到学校里去举报他和孟冉,原来是这样来的灵感。
当时那位教授还生怕何桑两人不信他,还告知了其中的具体细节。
孟父这个人平常是温柔体贴的形象,对于自己的师弟师妹平日里都多有照顾。而赵亭午是14岁来上大学的,即便是到读研的时候也不过刚成年。
这时候赵亭午生活能力本身就差,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性子孤僻又导致人际关系也差,平常几乎不跟其他什么人往来。遇上了古道热肠的孟父,赵亭午就这么赖上了他。
再加上孟父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惹得赵亭午对这个人生出了几分心思。
当年这件事他们那届人尽皆知。因为原本孟父只把赵亭午当弟弟照顾,谁知道却因为他的拒绝导致赵亭午闹起了自杀。要不是他跳湖的当日正好有对小情侣在散步,那男生把他给捞起来了,这人怕是好几年前就去投胎了。
不过由于这件事又是牵扯同性恋爱又惹得学生自杀,影响过于恶劣,且赵亭午当时的精神状态着实不稳定。害怕惹出事情担责的学校也隐晦地对赵亭午进行了劝退处理。
所以赵亭午自己主动退学了,从此他们便再也没听过关于这个天才少年的消息。
走访完的两人走在大学的街道旁,不时有大学生是骑着自行车穿过林荫从他们身旁掠过。
从这位教授处听说了这些事情后,何桑问:“你有什么看法?
赵怀静说:“从第三人口中听见的这些保不准和事情的真相有出入,不能尽信。”
何桑笑了笑:“我想也是,就单说他们认为孟父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这话的可信度就得打个对折。”
一个因为老婆要离婚怕丢面子就动手杀人的人,怎么样也和这四个字沾不上边。
赵怀静发表意见:“性格古道热肠不见得,立个暖男人设来享受被人夸奖的感觉可能性比较大。”
何桑点头:“嗯,同意。”
赵怀静:“既然外人眼里的话不能尽信,那接下来怎么办?”
何桑挑眉:“既然外人不能尽信,那就去问问当事人啊。”
“当事人?”孟父和赵亭午这两个早就被烧成骨灰的人出现在赵怀静脑海中,他反应过来:“你说孟冉?”
何桑:“对,就他。”
赵怀静:“你怀疑是孟冉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导致他杀害了赵亭午?”
何桑说:“孟冉本人我没见过,姑且就相信你对他的了解。那么一个性格温和,听话又懂事的孩子,会因为他老师砸他心爱的东西就杀人吗?”
赵怀静:“他本人不会,可他还有个反社会人格呢?”
何桑说:“宋老师说过那个时候他本体的人格已经把副人格压制得很好了。除非引起了他强烈的情感波动,对对方产生了恨意的时候,副人格才会有机会出来。”
“砸几盆花而已,会恨到想要杀他老师?而且还是个不久前才为他挡了刀的老师?”何桑看向赵怀静,“你跟他熟,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赵怀静在他脑海里回想起孟冉那张温和的脸,摇摇头说:“不会。依他的性格,哪怕赵亭午对他本人进行打骂,他也只会自责是因为他害得老师丢工作又受伤,才惹得老师讨厌了。”
何桑:“对吧,孟冉这人就是个大包大揽的性格,即便是赵亭午突然性情大变他也不会恨他老师的,而是会以为是赵亭午重伤后心理受了刺激吧?”
赵怀静眼眸流转,何桑的话引起了他的沉思。
何桑接着说:“所以你觉得是孟冉发现了赵亭午什么秘密,才导致他起了那么大反应?”
“赵亭午摒弃前尘往事,不计上一辈的恩怨对孟冉这个学生多有爱护。然后孟冉忽然就家破人亡了,你觉得呢?”何桑拍他的肩说道。
赵怀静闭眼捏了捏鼻梁,脑子也有些胀痛。其实是赵亭午导致孟冉家不幸得这个可能性他之前就设想过,何桑现在也得出这个结论只能说明这件事越来越真。
何桑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打趣着说:“看来你也早就想到了。”
赵怀静有些无奈,他轻叹一声,看着远处的林荫沉默良久才说:“所以,你想试着从孟冉口中问出更多信息来?”
何桑:“他肯定是知道什么了,所以问他最快。”
赵怀静缓缓说:“他不一定肯说的。”
何桑不以为意:“未必吧,孟冉现在这么听你的话,你真要问他会不说?只是你惯着他,不愿意去问就是了。”
听到这话,赵怀静忍不住苦笑。何桑这话说得其实没错,自己要真对孟冉刨根问底,其实他什么都会说的。
林荫下空气潮湿,赵怀静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黏腻起来。远处学生自行车上的车铃响起,许久后赵怀静才用极轻的声音说:“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