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刚过,别的官员还沉浸在假期的懒洋洋中,郭勋就要去京西大营帅帐给团营的军官们点卯了。
按土木堡事变后于谦定下来的体制,北京团营的元帅只能是文官,一般由兵部尚书担任,加左都御史衔,称为总督十二团营;御马监大太监是十二团营的监军,掌管团营兵符。郭勋这种武勋的差遣叫提督十二团营,具体负责练兵、日常管理。
郭勋在中军帐里点了各团营的提督、坐营官的卯,问了问节日期间各团营的情况,骑马就近巡视一圈下来,便回到中军帐与兵部尚书乔宇、御马监太监阎洪开团营三巨头会议。
乔宇与阎洪正坐在中军帐里烤着火盆喝着茶闲聊等着郭勋。郭勋卸下甲衣入座,三人谈了一会北京军营情况。
当今四海升平,团营几十年没出去打仗,平时干的都是土建的苦力活或给官宦当仆役,先帝正德多次想带团营出去练手,都没有得逞过。所以三人简单交流军兵情况后就开始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了。
乔宇笑着说:“人说当官就是以身许国,真是不假!我还是第一次在北京过年,这才知道在北京当兵部尚书比在南直累多了,节日都不得闲!”
阎洪好奇问道:“乔本兵在南京兵部参赞机务,南直权势第一,甚至于贵州、云南、广西、江西的军备也要管,来到北京兵部其实权小了,怎么会更累?”
乔宇道:“我在南京兵部时,过年就是休沐,与好友召秦淮名伎游山水开诗会,饮酒作乐放飞自我!岂料在北京,元旦假日期间日日有人排队上门,令我烦不胜烦,还得笑脸相迎,有问必答!”
阎太监稍一思索便咯咯乱笑,道:“一定是山西、北直应试举子吧?三年一次,北京人见惯不怪,乔本兵恰好赶上了!”
郭勋是超品公侯,级别高于乔、阎二人,他叹息道:“士子十年寒窗,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三年只有一次,我和阎老公就没有这个烦恼!乔本兵当年考进士没有四处投帖子过?”
乔宇害羞回道:“我们那个时候青涩懵懂,考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所以没有太大的压力!何况山西人都没有在翰林院的,我也不是翰林院出身,举子问我哪些学士、修撰可任主考官同考官,我哪里知道!”
郭勋心中一动,没有接这个话题。倒是阎洪道:“本科会试似乎更紧张。各种传言满天飞!提督东厂太监鲍忠和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这个月忙得很。”
次日正月十二例行经筵。郭勋进入文华殿时,就看到一堆侍读、侍讲、修撰在窃窃私语,郭勋有点后悔,装作没有看见,在自己的座位恭敬站好。
过一会掌院学士罗钦顺、内阁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及六部尚书等人也来到文华殿站好。
文华殿里没有纠风御史,又是学术交流性质的讲学,大家不由得谈起二月七日的会试。每隔三年的春天,北京的唯一热点,压倒一切的事就是为国抡才的会试大典。
石珤是藁城人,他抱怨道:“元旦假期都不得闲,北直举子把我家门都踏破了,还问我喜欢读论语还是孟子!”
蒋冕苦笑着说:“广西云南贵州举子这些中榜举子亦是如此!一个月前他们只是礼节性拜访,不料元旦假期居然来了又来,那些本经是尚书的举子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地问我尚书!”
杨廷和咳嗽一声道:“诸君慎言!程敏政与唐伯虎殷鉴不远!”
众人便不再说这个事,蒋冕问罗钦顺道:“听说你那个弟子杨植是南直应天府解元?真是巧了!我和费宏俱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那一科的北直顺天府解元张赞,就是苏州府吴县来的锦衣卫镇抚司军籍, 国子监生!和你那个弟子一样!”
毛纪笑着对费宏说:“那个张赞会试第九十名,殿试二甲第二十九名,以后仕途平常,泯于众人矣!
但如果杨植能考中状元,那就和健斋并驾齐驱,日后前途应该近似于健斋!”
费宏大度说道:“我皇明天才不知几许,人才辈出是今圣教化所致!”
罗钦顺连忙谦虚几句:“我那个不肖弟子愚钝,怎比得上费大学士少年中状元!”
杨廷和看看和一堆修撰站一起的好儿子杨慎,冷哼说:“噤声!莫要君前失仪!”
众人于是肃立屏心静气,不一会嘉靖带着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及张佐黄锦鲍忠等太监前来。
骆安是潜邸旧人,兴献王府前锦衣卫千户首领,如今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受兴献王及嘉靖影响,为人谦恭爱好文章经义,跟文臣们关系不错。
嘉靖坐定御座,骆安等人侍立两侧,座下众人行过朝常礼后,便听罗钦顺讲气学。罗钦顺从张载讲起,他的观点与湛若水相反,先说气是理的本体,先有物质后有规律,讲完本体论又讲认识论,还批驳王阳明提倡排开外求,致力于反观内省云云。
众人听得昏昏欲睡,罗钦顺的讲学能力实在差,根本谈不上深入浅出,与湛若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难怪没有人跟他学气学。
一堂课讲完,到了互相讨论的时间,众人都不愿意提问辩驳。
平时讲官讲的是历朝历代治理得失案例分析,大家踊跃参与,一旦发言得到皇帝首肯,就可以平地升级、得赏赐。而学术交流辩不出来对错,没有人想露这个脸,一时文华殿内冷场。
嘉靖轻吐纶音道:“本朝三大学术大师,湛先生、罗先生的讲座俱已听过,待王阳明服丧期满,让王阳明来北京,听听他讲的如何。”
去年六月嘉靖召过一次王阳明来奏对,被杨廷和所阻,当时湛若水还当面质问杨廷和为什么极力反对王阳明上京。
杨廷和听到嘉靖这么说,急忙出列奏道:“王阳明遭遇父丧,多次上疏辞官,内阁已极力挽留。”
嘉靖没有再说这个话题,问道:“二月初七会试在即,各地举子齐聚北京,流言四起,会试都是这样么?”
杨廷和又奏道:“历科会试皆是如此,我等翰林皆要接待同乡举子,已经习惯了。”
嘉靖挥挥手,道:“众位先生看看这些奏疏。”
杨廷和从太监接过奏疏,原来是锦衣卫上报的举子动向。那些考官、考题分析,杨廷和并不在意,每科都是如此。但是考生们说“杨廷和权倾朝野,所以同考官不会有杨廷和的门生弟子”,把杨廷和吓了一跳。
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权臣,何况嘉靖少年老成意志坚定,喜怒不形于色,说话模棱两可,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入他先人!这是哪个王八蛋说的?
杨廷和紧张思考,脸上不露声色,把奏疏传给蒋冕。蒋冕看后哭笑不得,流言说自己必定是主考官,石珤是副主考,还分析说前三道考题中,《孟子》两道,《论语》一道,居然有理有据。
毛纪接过奏疏浏览一下,流言只是分析说自己不可能为主考,便将奏疏转给费宏。
流言还说刚起复的费宏必然是主考官,副主考则是罗钦顺,两个江西人。本科会试录取的江西籍进士应该是过去的两倍,理所当然!
还别说,举子们不愧是大明王朝最聪明的人群,几项猜测是条理清晰,逻辑严谨。按原时空就是蒋冕主考,石珤副主考,虽然石珤任翰林院掌院学士时,担任过上一科会试主考。
杨蒋费三位阁老都看向毛纪:流言只排除了你,你出来为内阁大学士说几句!
毛纪只好出来奏道:“陛下,此乃人之常情,京师每三年都会遇到此种场景!凡是翰林院的同僚、及由翰林出身之言官、六部郎中,每逢会试即门庭若市,同乡考生莫不纷至沓来,猜测、议论考官、考题!
只要不泄题,朝廷不会管的!”
嘉靖平静似水,看看御座下的一群官员。郭勋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座下只有郭勋是武官。
“武定侯,你超然独立,这事你怎么看?”
郭勋接过奏疏端详片刻,躬身回禀道:“陛下,各省举子来到京师即遍访同乡官员,千方百计猜测考官人选,不足为奇!
其实也比较好猜测,所以才有程敏政与唐伯虎之事。”
嘉靖不再言语,结束经筵。
杨廷和今日不用去文渊阁当值,和外朝六部尚书们及郭勋一起走出紫禁城。路上礼部尚书毛澄抱怨道:“杨阁老,我屡次上疏乞骸骨,为何至今不批?”
杨廷和苦笑着说:“大宗伯,你立下迎立之功,却在圣上甫即大位之时致仕,这让天下人怎么看?我辈久居中枢,当相忍为国!”
毛澄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恃功要挟君上,身体实在撑不住,太累了!太医院的医官劝我致仕的!”
杨廷和急忙说:“不至于,不至于!白斋,晚上到寒舍小酌几杯解乏。”
杨廷和很给毛澄面子,家宴上陪坐的有其弟杨廷仪、其子杨慎,还有翰林张潮等四川籍门生弟子。
这年头宴席都是社交性质,大家很快吃喝完毕,来到书房饮茶消食。
杨廷和开口说道:“白斋,你可知会试传言来自何处?”
制度上,礼部尚书是会试主办官,毛澄对会试负有全权责任,他愕然道:“数千考生众口相传众说纷纭,这还能找到源头?”
杨廷和面现厉色:“据举子所言,南直解元杨植曾与江西、三吴、浙江等地考生相聚于六必居互相交流会试资讯,从那之后各地考生便传遍了关于考官、考题的流言!”
毛澄不以为然道:“这有何用?考官都是圣上钦点,由不得他!”
“大宗伯,你谦谦君子忠厚老实,不知道杨植狡诈之处!
他这样造势,就是想让你担任主考官!
杨植本经是礼经,师从苏州名士王宠!而大宗伯来自苏州,对王宠极为熟悉!
也就是说,只要你看到中榜考生的礼经答卷是王宠那风格的,必然知道考生是杨植,然后录取他!”
首辅就是首辅!不但预判了杨植的预判,而且预判了杨植对首辅预判的预判!
杨植自认为自己在山巅,但是首辅在大气层高瞻远瞩!
毛澄这才知道朝堂的人心算计,不但要给人挖坑,还要把对方的优势变成劣势!
难怪自己入不了文渊阁!
史书上说好的大人君子,“众正盈朝”呢?
毛澄神情恍惚,想起老臣们开口闭口盛赞的孝宗时代,一团和气众正盈朝。
那时自己还是边缘人,在翰林院养望,对朝堂一无所知……
“那杨植本生父母双亡,落草赣南山岭为寇,实乃山贼出身!
他在王阳明的引荐下,认了南京锦衣卫一名百户为父,又死皮赖脸粘上罗整庵为师,与乔白岩沆瀣一气。凭着罗乔二人的名头,胡作非为!
老夫本认为此小子不过泥鳅尔,能掀起多大风浪?随便就把他按死!谁知他金蝉脱壳,跑到倭岛躲过风头!
此人人品低劣,从会试前传播流言来看,又阴险狡诈。若让此人为官,必成大明祸害!”
毛澄回过神来说:“但是一切俱是未定之数,现在就说考官的人选,太早了吧!”
杨廷和坚定说道:“圣上一定会点你为主考官的,至于同考阅卷官,”杨廷和说着指指陪坐的几位心腹子弟,“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会成为同考官的,到时候你安排谁任礼房同考阅卷官就行了。
王宠的礼经讲读,想必大宗伯看过,他们也看过。”
正月十七,中极殿,小朝会。
内阁与翰林院掌院罗钦顺,共同拟了一份大学士、学士的主考官候选人名单,及一份翰林院修撰、翰林出身的六部中层官员、资深御史名单。
嘉靖看看两份名单,提起御笔稍稍思索,很快圈好名字。
张佐赶紧拿起名单交给侍立在侧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骆安把名单揣入怀里,辞别嘉靖,匆匆离去。
一个半时辰后,小朝会结束。众臣走在长廊上,边走边议论谁可能是考官。
大家刚出左顺门,就见迎面而来四名锦衣卫。锦衣卫二话不说,上前挟着礼部尚书毛澄把他推上一辆马车,锁上车门直奔顺天府贡院。
与此同时,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侍读学士周诏,也被锦衣卫挟持进马车。
周诏是兴献王府长史,亦是被老兴献王称为先生的人,他扈驾入京师,被嘉靖选入翰林院。
翰林院后花园的柯亭中,正在扯淡的杨慎、张潮等几名修撰或在詹事府任谕德、赞善的翰林,被冲进来的锦衣卫当场架了出去。
毛澄站在贡院的后院,目瞪口呆地看着几辆马车先后进来,锦衣卫将车上的人请下后,又赶着马车呼啸而去,走时锁上后院大门。
众人互相见礼后,便各自去安歇了。惟独毛澄站在庭院中,看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此天意也!殆非人力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