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五岁,裹着厚厚的貂裘缩在含凉殿的角落里,听着外头呼啸的北风把檐角铜铃吹得叮当乱响。母妃郭氏正在给父亲新纳的才人画眉,银炭盆里爆开的火星子溅到我的绣鞋上,惊得我往后一缩,后脑勺撞在雕着缠枝牡丹的紫檀屏风上。
\"恒儿过来。\"母妃忽然唤我,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帛。我磨蹭着挪过去,看见铜镜里映着张惨白的脸——那是父亲登基后的第七日,大明宫还飘着先皇驾崩时的纸钱灰。母妃用染着丹蔻的指尖戳我额头:\"记住,你父亲现在是天子了。\"她说话时,金镶玉的护甲划过我耳垂,凉得刺骨。
那年深冬特别漫长。我记得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父亲在麟德殿召见神策军将领。母妃特意给我换上亲王制式的绛纱袍,袖口用金线绣着团龙纹。穿过夹道时,我听见两个扫雪的宫娥窃窃私语:\"听说圣上要把太子之位给遂王...\"遂王是二哥李宥,比我年长三岁。母妃突然停住脚步,我撞在她织金裙裾上,闻见浓重的龙涎香。
\"贵妃娘娘万安。\"迎面走来个穿紫色圆领袍的内侍,我认得是枢密使王守澄。他弯腰时腰间鱼符叮当,笑眯眯地往我手里塞了块波斯进贡的酥糖。母妃的护甲掐进我掌心,酥糖碎成粉末落进雪地里。王守澄直起身时,我看见他嘴角有道刀疤在抽动。
元和四年开春,我第一次在思政殿见到朝臣。父亲把我抱在膝头批阅奏章,朱砂笔尖悬在\"河东节度使王锷请立太子\"几个字上方迟迟不落。殿角的鎏金漏刻滴答作响,我数着铜壶里浮箭的影子,忽然听见父亲问:\"恒儿觉得该立谁当太子?\"我扭头看见他眼底泛着血丝,下巴新冒的胡茬泛青。
\"要...要最聪明的。\"我揪着父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他忽然大笑,震得我耳膜发麻。案头烛火摇曳,投在墙上的影子像头困兽在扑腾。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朝会上宰相李绛当廷撞柱,血溅玉阶,只为劝谏父亲早立储君。
真正改变我命运的,是元和七年那个溽暑难耐的午后。蝉鸣声里夹杂着杖刑的闷响,我躲在紫宸殿西侧的柏树林里,看见三哥李恽被两个内侍拖出来。他的锦袍下摆渗着血,在青砖地上拖出暗红痕迹。树影婆娑间,我瞧见父亲立在廊下,手中攥着半截断了的玉带。
当晚母妃把我按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猩红的唇:\"恒儿,你三哥私通术士诅咒太子,已经被贬为房陵郡王。\"她突然掰过我下巴,凤钗的流苏扫过我眼皮:\"记住,这宫里最要命的就是自作聪明。\"
元和十年元日大朝会,十五岁的我穿着亲王冠服立在丹墀之下。朔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里钻,我盯着御座旁那架山河地理屏风,听见父亲在念赐婚诏书。当\"郭念云\"三个字响起时,我猛地抬头——那不是母妃的侄女吗?余光瞥见母妃在珠帘后微微颔首,发间九尾凤钗的东珠闪着冷光。
新婚当夜,我在洞房里闻到熟悉的龙涎香。念云卸妆时,我从妆奁底层翻出个鎏金银香囊,里头塞着张泛黄的符纸。\"这是姑母让带着的。\"她声音发颤,\"说是能...能早得贵子。\"我盯着香囊上錾刻的合欢花纹,突然想起三哥被拖走时抓在地上的手指。
真正让我见识到权力血腥的,是元和十二年的上巳节。曲江池畔的柳絮像落雪般纷飞,我与二哥李宥在彩舟上斗酒。他忽然凑近我耳畔:\"听说父亲要立邓王为太子。\"酒气混着他衣襟上的瑞龙脑香熏得我头晕。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晃,二哥栽进江里。我趴在船舷上,看见他玄色锦袍在碧波中沉浮,岸边禁军的火把像繁星点点涌来。
三日后,我在延英殿外听见父亲摔碎了茶盏。\"查!给朕查个水落石出!\"透过雕花窗棂,我看见王守澄跪在地上,额头贴着金砖:\"陛下,遂王殿下是酒后失足...\"父亲突然剧烈咳嗽,猩红的血沫溅在奏章上,染得\"立储\"二字格外刺目。
那年深秋,我被册封为遂王。接过金册时,紫宸殿前的银杏叶簌簌而落,母妃的护甲深深掐进我手肘:\"记住,这是用你二哥的命换来的。\"我望着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忽然发觉他们的朝笏像极了曲江池畔的芦苇,在风中齐齐折腰。
元和十四年正月,父亲突然下诏废太子李宁。那天我正在麟德殿陪吐蕃使者斗马球,忽然听见宫墙外传来哭嚎声。我的坐骑惊蹶前蹄,险些把我甩下马背。黄昏时分,王守澄来传口谕:\"陛下召遂王即刻入宫。\"烛影摇晃的寝殿里,父亲的手像枯枝般抓住我腕子:\"恒儿...你要守住李家的江山...\"他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我闻见龙榻边药炉里飘出的苦涩。
五更鼓响时,父亲的手突然垂落。我怔怔望着御榻旁那架破损的屏风,上头绘着的蓬莱仙山被烛火映得影影绰绰。母妃的哭声在殿外响起,像极了那年寒冬的北风。王守澄捧着黄绫诏书进来时,我注意到他鱼符上的银链换了新的。
登基大典那日,我在太庙前摔了玉圭。礼官唱喏声里,我望着祖父的牌位,忽然想起元和七年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三哥被拖走时,有片柏树叶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像极了此刻飘落在十二章纹冕服上的槐花。
紫宸殿的龙椅比想象中冰凉。我时常在五更天被朝会钟声惊醒,手指还残留着锦被的温热,掌心却已经攥着沉甸甸的玉圭。元和十五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蹊跷,檐角铁马在细雨里叮咚作响,我望着丹墀下跪拜的群臣,忽然发现他们的幞头都蒙着层灰蒙蒙的水汽。
\"陛下,河朔三镇又递来请封的表章。\"杜元颖捧着象牙笏出列时,袖口沾着的香灰簌簌而落。我数着他幞头两侧的垂脚随说话频率摆动的次数,直到王守澄的咳嗽声从蟠龙柱后传来。这个枢密使如今总爱穿玄色圆领袍,腰间鱼符换成了鎏金雕花的。
\"准了。\"我听见自己说。珠帘后的母妃突然发出声短促的冷笑,她发间那支九尾凤钗的流苏晃得我眼晕。退朝时经过思政殿,瞥见父亲用过的鎏金漏刻还在滴水,铜壶里浮箭的刻度却已经模糊不清。
那年端午的龙舟赛出了岔子。我在蓬莱殿前新建的马球场挥杖击球时,坐骑忽然惊蹶。倒地那刻,我清楚听见左腿骨断裂的脆响,混着场边宫娥的尖叫,竟有几分像元和七年那截折断的玉带。御医署正跪在龙榻前施针时,王守澄端来碗漆黑的药汤:\"这是终南山道长炼的续骨丹。\"
药渣在青瓷碗底凝成诡异的八卦图案,我盯着床边山河地理屏风上抖动的烛影,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我的那只手。药效发作时浑身血液像在沸腾,恍惚间看见三哥李恽站在幔帐外,衣襟上还沾着那年夏天的血渍。
腿伤养了月余,我开始离不开丹药。每日寅时三刻,会有小黄门捧着鎏金托盘跪在寝殿外,上头白玉碗里盛着新炼的\"长生露\"。这日我正就着崔才人的手饮药,忽听得外头喧哗。王守澄疾步进来时,腰间新换的银鱼符撞得叮当响:\"陛下,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死了。\"
我捏着崔才人腕上的翡翠镯子转了半圈:\"让王承元继任。\"话音未落,母妃的鸾驾已到殿前。她今日竟穿着皇后规制的袆衣,十二重绶佩压得裙裾纹丝不动:\"皇帝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她护甲划过我案头的奏章,朱批的\"准\"字被刮出三道裂痕。
长庆元年的元日大朝会,我在冕旒后数着礼部侍郎的白须。这老头每说三个字就要喘口气,像极了漏刻里将尽的水滴。当他说到\"请立太子\"时,我瞧见珠帘后的母妃微微倾身,她发间的东珠正映着王守澄嘴角的刀疤。
\"皇长子李湛年已八岁...\"杜元颖的话被殿外的惊雷打断。春雷劈在含元殿的鸱吻上,青烟混着雨腥气漫进殿来。我在立储诏书上盖玺时,印泥红得像二哥李宥坠江那日的晚霞。
这年夏天特别闷热。我在麟德殿北面的水榭避暑,看着新入宫的柳婕妤剥莲子。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碧绿的莲蓬,汁水溅在月华裙上,像极了那年曲江池的水花。王守澄就是在这时来报幽州兵变的,他说话时不看我的眼睛,只盯着柳婕妤裙摆的湿痕。
\"让张弘靖去。\"我把莲子抛进池中,锦鲤争食激起的涟漪打碎了屏风上的山水画。柳婕妤忽然轻笑:\"陛下,这鱼像不像朝会上吵架的老头子们?\"她腕上金镶玉的镯子磕在青玉案上,叮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铜铃鸟。
八月十五的宫宴,我多饮了几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醉眼朦胧间,看见教坊新排的霓裳羽衣舞竟与父亲当年寿宴上的别无二致。领舞的郑才人旋转时,披帛扫翻了鎏金烛台,火苗窜上帷幔的瞬间,我恍惚看见二哥李宥浑身湿透地立在火光里。
长庆二年开春,我的咳疾愈发重了。太医署正说是丹药积毒,王守澄却送来个鹤发童颜的老道。这人在丹房里鼓捣三日,炼出颗腥红的\"九转还魂丹\"。服药那夜,我躺在龙榻上看帐顶的蟠龙刺绣,金龙的眼睛在夜明珠映照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父亲寝殿的烛火。
药效发作时,我竟能下榻行走。夜半穿过空荡荡的思政殿,月光把御案上的奏章照得惨白。最上头那本折子写着\"卢龙军哗变\",朱批的\"剿\"字墨迹未干,在月光下仿佛新鲜的血痕。
五更天时,我在麟德殿后的马球场策马狂奔。晨露沾湿的鞠杖格外沉重,击球入洞那刻,胸腔突然炸开剧痛。醒来时看见王守澄在训斥太医,他腰间鱼符的银链缠在拇指上,勒出深紫色的印子。
这场大病让我错过了清明祭祖。母妃代我主持太庙祭祀,回来时带着满身香火气。她第一次没用护甲掐我,反而抚着我瘦脱相的脸颊:\"恒儿,你父亲临终前...\"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朵朵红梅。
长庆三年的重阳宴,是我最后一次见母妃。她在茱萸酒里掺了符水,鎏金酒盏边缘还沾着朱砂。\"喝了吧,能镇住你身上的煞气。\"她腕间的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进殿角的阴影里。三日后,郭太后崩于兴庆宫,那串九尾凤钗被收进棺椁时,东珠已经蒙了层灰。
这年冬天的雪特别大。我在暖阁里拥着白虎皮看奏章,幽州送来的急报总带着冰碴。崔才人喂我喝药时,忽然说起她家乡的童谣:\"玄武门前柳,长亭连短亭...\"我盯着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玉步摇,想起元和元年那个缩在含凉殿角落的孩子。
除夕守岁时,我在麟德殿前放爆竹。硫磺味混着雪粒子灌进喉咙,呛得我扶着蟠龙柱喘息。火光中看见李湛带着弟妹们堆雪人,小女儿把珊瑚簪子插在雪人头上,红艳艳的像极了当年二哥坠江时禁军的火把。
长庆四年上巳节,我执意要去华清池。銮驾出长安城那日,柳絮纷飞如雪。车辇经过春明门时,我掀帘看见城头守军盔甲上凝着晨霜,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穿着亲王冠服立在丹墀下的清晨。
华清池的汤泉已不如记忆里温热。我在氤氲水汽中数着臂上新增的淤斑,忽然听见池畔柏树林传来熟悉的杖刑声。王守澄进来更衣时,腰间鱼符沾着血渍:\"是个偷窥圣驾的狂徒。\"他说话时,池水正漫过我胸前的长生锁——那是母妃在我及冠时亲手戴上的。
五月初五的龙舟赛,我躺在水榭的湘妃榻上看竞渡。擂鼓声震得脑仁生疼,却见李湛赤着脚在船头击鼓,那模样活脱脱是当年在父亲膝头数漏刻的自己。想唤他近前,喉间却涌上腥甜,帕子上的血渍竟与龙舟的朱漆同色。
最后的清醒时刻是在六月廿三的雨夜。惊雷劈开紫宸殿的鸱吻时,我正盯着屏风上的蓬莱仙山。王守澄端来的药碗冒着诡异的绿烟,殿角的鎏金漏刻突然停止滴水。恍惚间听见父亲的声音:\"恒儿,你守住江山了吗?\"我想答话,却见三哥李恽从仙山云雾里走出,指尖还捏着当年那片染血的柏树叶。
最后的汤药在喉头凝成块状,我数着帐顶蟠龙的金鳞片,听见更漏声穿过四年光阴,又回到元和元年的含凉殿。那架紫檀屏风上的缠枝牡丹,终究是开败了。
长庆四年(824年)正月初七的晨光格外刺眼。我望着跪满寝殿的皇子皇女,李湛的太子衮服还沾着守岁的香灰。王守澄捧着药碗的手背青筋凸起,像极了父亲咽气时抓着的那截床幔。二十九岁的我突然想笑——这老奴腰间的鎏金鱼符,倒比玉玺还要光亮。
\"父皇该服药了。\"八岁的李湛捧着鎏金碗,碗沿朱漆剥落处露出铜锈。我抬手挥翻药碗,褐色的药汁在龙纹地衣上蜿蜒成河朔三镇的地形图。王守澄的刀疤抽动着要去拾碎片,我猛地攥住他手腕:\"四年前二哥坠江那晚,你在曲江池畔烧过纸钱吧?\"
满殿死寂中,我听见自己嘶哑的笑声震落梁间积灰。那笑声里混着四年前雪夜的记忆——母妃的护甲掐进我掌心的痛楚,竟比此刻五脏六腑的灼烧还要真切。
正月十五,我在昏沉间被移往望仙台。銮驾经过兴庆宫时,车帘缝隙里飘进几缕纸钱灰——今日原是母妃周年忌辰。道士们捣药的声响昼夜不息,我躺在白玉床上,看窗外流云掠过终南山巅,恍若当年紫宸殿前折腰的朝笏。
正月廿二,北风卷着含元殿的碎雪灌进窗棂。我在咯血间隙听见幽州军报,哗变士兵的吼声与风声混作一团。李湛跪在榻前背诵《孝经》,他腰间玉佩的纹路竟与父亲当年的玉圭如出一辙。我忽然抓住他手腕:\"若遇河朔请封...\"话未说完,喉头腥甜喷溅在他杏黄衣襟上,像极了四年前册封太子那日的印泥。
最后的清醒时刻是在上元夜。我推开崔才人喂药的手,执意要更衣戴冠。十二旒冕冠压得脖颈生疼,玄色龙袍裹着枯槁身躯,竟有几分像当年溺水的二哥。王守澄举着铜镜的手在发抖,镜中人两鬓已见霜色,眼窝深陷,唯有眉宇间那道竖纹仍如朱笔勾勒。
\"取朕的鞠杖来。\"我赤脚踩上望仙台的石阶,寒风刺透冕服,玉藻垂旒纠缠在眼前。四年前在马球场折断的腿骨突然剧痛难忍,踉跄间抓住汉白玉栏杆,瞥见自己倒影在冰面上的扭曲面容——那分明是父亲临终前的模样。
更鼓声中,我望见大明宫的飞檐斗拱在雪光里忽明忽暗。四年前躲在紫宸殿柏树林窥见的杖刑,此刻竟化作万千雪片抽打宫墙。恍惚间,三哥李恽从雪幕中走来,衣襟上不再有血污,指尖托着片翠绿的柏树叶。
\"该走了。\"他的声音混着檐角铁马叮咚,\"父亲在蓬莱山等我们斗马球呢。\"我伸手去接那片树叶,却见它化作丹砂融进雪水。转身望去,李湛带着弟妹们跪在雪地里,他们的哭声被北风碾碎,散落在满地跳动的烛影间。
正月廿六子时,更漏声歇。我最后瞥见案头那架鎏金漏刻,铜壶中浮箭永远停在了三十岁的刻度。屏风上的蓬莱仙山腾起云雾,父亲牵着五岁时的我站在山巅,脚下是万里江山如画。母妃的九尾凤钗忽然化作青鸟,衔着那片元和元年的雪,落在我们交握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