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的银针在烛火里泛着青光时,我突然看清碗底沉淀的丹砂排列成河图纹样。十七岁的咽喉被血沫堵得严实,恍惚看见九岁那年父亲抱着我指点邗沟图,他袖口沾着的朱砂顺着运河支流蜿蜒,竟与此刻喉间溢出的血痕走向相同。宇文化及的佩刀在屏风后反射着月光,刀鞘上镶嵌的瑟瑟石,还是当年我亲手从江都宫锦匣里取出赏他的。牢房角落的鼠洞传来窸窣声,几粒檀木佛珠在霉烂的稻草间滚动,像极了开皇十年祖父在仁寿宫撒下的五铢钱——那年他抱着我坐在膝头,说大隋的钱币要铺满天下河道。
仁寿四年的蝉鸣吵得人头疼,我趴在晋王府西厢的冰鉴上偷听祖父训斥父亲。青玉鉴面沁出的水珠在紫檀案上汇成细流,祖父的龙头杖杵地声震得冰鉴嗡嗡作响:\"俊儿若再敢私铸佛像,朕就把他那些金菩萨熔了充军饷!\"父亲杨俊跪在青砖上的膝盖早被碎瓷扎破,血线顺着砖缝爬到我指尖,那腥甜竟与十年后含元殿龙椅下的血渍别无二致。后来祖父赏的西域葡萄被父亲踩成浆汁,紫红汁液在月光下像极了洛阳暴民砸碎的葡萄酒窖。我悄悄拾起颗完整的葡萄塞进荷包,三日后在邙山猎场掏出来时,果肉已发酵成酒,酸涩气惊得坐骑扬蹄嘶鸣。
开皇十七年冬至,汉王府的铜炭盆烧得太旺,熏得《兰亭序》摹本卷边发黄。父亲攥着我手腕往火盆边拽时,他掌心溃烂的疮口粘在我新裁的蜀锦袖子上,脓血渗进织金纹样里,把王羲之的\"之\"字染成个狰狞的鬼脸。巫医调制的丹砂在陶罐里咕嘟冒泡,腾起的青烟幻化成祖父在仁寿宫病榻上的面容。\"阿爷快喝,喝了就能见着皇祖父了...\"我抖得端不稳药碗,褐色药汁泼在案头经卷上,父亲突然暴起掐住我脖颈,嘶吼声震落梁间积尘:\"竖子也想毒杀本王!\"他咽气时眼珠凸得吓人,后来我在蜀王府库房翻出账册,才知那巫医是杨秀重金豢养的丹砂商,专给宗室送\"升仙散\"。
大业五年的洛阳上元夜,我在端门前看灯山烧塌了半座朱雀楼。火舌舔到宇文恺设计的斗拱时,叔父杨暕突然往我手里塞了把金弹弓:\"射中最高的那盏龙灯,赏你江都别苑!\"琉璃灯罩在火光中炸开的瞬间,我看见炀帝叔祖父站在城楼上抚掌大笑,他腰间蹀躞带的金扣缺了颗珠子——正是三年前我生辰时献上的南海珍珠。后来江都别苑被改作离宫,我在废墟里捡到半片龙灯残骸,焦黑的竹骨上还缠着烧熔的金线。守苑老宦官说,那夜起火是因灯芯掺了西域猛火油,\"圣上就爱看烧天的焰色,说比征高丽时的烽烟好看\"。
大业十四年三月丙辰日,晨雾里混着琼花的甜腥。裴虔通踹开寝殿门时,怀里的陈婤还在发抖,她发髻上插着的金步摇刺破我掌心,血珠滴在宇文化及的剑刃上凝成朱砂痣。\"请秦王即皇帝位!\"他癫狂的眼神让我想起父亲临终时的模样。赤脚踩过宫砖上的血泊,粘稠触感竟与儿时踩过的葡萄汁相似。拟诏时狼毫笔突然折断,墨汁溅在空白的禅让诏书上,恰好遮住\"大业\"年号。萧皇后捧着传国玺进来时,她鬓边白发抖落玉玺缺角处的积灰——那缺口还是当年杨玄感叛乱时摔的。我摩挲着裂痕问:\"娘娘可记得开皇十八年,先帝抱着我在大兴殿盖玉玺玩?\"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我腕骨:\"浩儿,这印泥是用你祖父征辽将士的血调的。\"
在彭城的龙舟上批阅\"诏书\"时,我总爱盯着舱顶的夜明珠发呆。这珠子原是嵌在叔祖父通天冠上的,此刻倒悬如泪滴。司马德戡每次来禀报军情,靴底都带着不同颜色的泥土——梁郡的红土沾着麦苗汁,黎阳的黄土混着骨粉,瓦岗的黑土嵌着铁屑。有次他佩刀上沾着半粒黍米,说是从洛口仓守军胃里剖出来的。我在诏书边角画了穗麦,宇文化及看到后竟下令将画麦的纸裁下,裹着箭矢射向李密大营。箭雨落进敌阵那日,斥候说听见瓦岗军在唱:\"隋帝画麦粮,将军食人肠。\"
过黎阳那夜,叛军袭营的火箭照亮了运河,火光中我看见对岸农舍的纺车在烈焰里旋转。蜷在粮车下躲避流矢时,听着箭镞穿透米袋的闷响,突然想起开皇九年平陈那会,父亲来信说建康宫的米仓被烧了三月不熄。宇文智及扯着我衣领往船头拽时,他指甲缝里的血垢蹭在我颈间,像极了当年父亲垂死时抓出的伤痕。船头那面绣着\"隋\"字的大纛被烧穿窟窿,火光透过孔洞在河面投下点点红斑,恰似江都宫变那夜满地的琼花瓣。有个小兵跪在甲板上捡食撒落的粟米,被流矢钉穿手掌时,竟把沾血的米粒塞进了嘴里。
魏县大牢的月光比江都宫的夜明珠还冷,照着墙上前人刻的《兰亭集序》残句。狱卒送来的断头饭里有片腊肉,油脂纹路竟与运河图上的永济渠走向一致。舔掉陶碗边的饭粒时,尝到咸涩的铁锈味——这碗怕是装过前几个被斩的杨氏宗亲。宇文化及最后来看我时,新裁的龙袍下摆沾着河间郡的紫泥,说是从窦建德大营逃命时溅上的。我扯断腕间佛珠,檀木珠子滚进牢房角落的鼠洞,倒比我这\"皇帝\"更早得了解脱。最后一颗珠子卡在洞口的瞬间,忽然想起开皇七年随祖父巡视永济渠,他指着夯土的民夫说:\"浩儿你看,这些人才是撑起大隋江山的砥柱。\"
刽子手的鬼头刀扬起时,我盯着刀刃上的缺口——那豁痕与传国玉玺的缺损恰好吻合。刀风掠过脖颈的刹那,恍惚回到开皇十七年那个雪夜,父亲滚烫的手突然松开我腕子,巫医的铜炉里腾起青烟化作祖父的身影。仁寿宫的槐花香混着江都琼花的甜腻扑面而来,运河的波涛声里夹杂着父亲咳血的嘶鸣。原来十七年的光阴不过是从个药炉走到另个药炉,炉灰里都掺着杨氏血脉的余烬。最后听见的是魏县城头的乌鸦啼叫,与仁寿宫老槐树上的鸦群应和成祖父的叹息,惊散了运河上飘了十七年的魂幡。血溅三尺时,恍惚看见大业三年洛阳灯市上炸裂的龙灯,金箔碎片在月光下化作漫天星斗,落进永济渠成了捞不起的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