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啊,就像建康城里三月的柳絮,看着漫天飞舞热闹得很,风一停就全落在了泥地里。
我是陈叔宝,天嘉三年生在宫墙里。记得小时候奶娘总说:\"六皇子落地那日,檐角的铜铃响得邪乎。\"后来想想,许是老天爷在敲丧钟呢。我排行老六,前头五个哥哥夭折了三个,倒让我这病秧子捡了便宜。八岁那年父皇登基,我裹着狐裘缩在龙椅后头,看着金銮殿上乌泱泱的人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倒把礼部尚书新制的玉笏吓掉半截。
十九岁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我正蹲在御花园逗蛐蛐,突然被太监架着往正殿跑。大哥陈胤被废那日,满园子的海棠开得血红。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父皇说\"嗣位大统\"四个字,膝盖骨硌得生疼,心里却惦记着蛐蛐罐里新得的\"铁头将军\"。那罐子后来被张贵妃失手打碎,倒成了我后半辈子的谶语。
当了太子反倒不自在。太傅们日日拿竹板敲我案头:\"殿下该学《尚书》了殿下该习骑射了\"。我总推说头疼,躲到西苑听宫女们唱吴歌。有回在太湖石后头撞见个绿衣小宫女,眉目生得比画上人还俏,后来才知道是张丽华。她当时捧着盏杏仁酪,溅出来的汤汁沾在袖口上,倒像开了一簇红梅。
祯明元年正月,我在太极殿登基。龙袍沉得压肩膀,玉冕上的珠子晃得眼晕。礼官扯着嗓子喊\"新皇御极\"时,我正盯着阶前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发呆。当晚在临春阁摆宴,张贵妃抱着琵琶弹《后庭花》,我醉得把玉玺当醒酒石压在腮帮子上。孔范那厮凑过来说:\"陛下好气色,真龙天子的福相。\"他嘴角沾着蟹黄,倒像画了张花脸。
要说治国,我是真没那个心气儿。北边隋军压境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带着宫人在华林园修禊。江总捧着奏折追到曲水边,我顺手把折子叠了纸船,看着它在酒觞里打转。施文庆最会揣摩心思,说:\"陛下莫忧,长江天堑岂是杨坚小儿能破的?\"这话听着熨帖,我赏了他二十匹蜀锦,转头让张贵妃在锦上绣了整夜的《子夜歌》。
那年冬天冷得邪乎。腊月初八喝腊八粥时,宫墙外头隐约能听见哭喊声。萧摩诃请战的折子堆了半人高,我全拿去垫了暖炕。有夜被风声惊醒,见张贵妃在灯下翻看舆图,烛火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倒像是要把整个建康城都罩进去。她说:\"陛下,隋军真要来了。\"我往她怀里缩了缩,闻见熟悉的苏合香,心想能抱着这温香软玉,便是天塌了也不怕。
转年开春,韩擒虎的骑兵真到了朱雀航。那天我正教宫人排演新制的《玉树后庭花》,曲调刚转到\"妖姬脸似花含露\",外头就炸了锅。樊毅闯进来时满头是血,铠甲上还插着半支箭:\"陛下快走!\"我慌得把玉笛摔成三截,扯着张贵妃就往景阳井跑。井水凉得刺骨,张贵妃的胭脂化开来,把水面染得通红。后来听人说,隋军把我们拽上来时,我怀里还死死抱着半块金丝楠木琴板。
被押往长安的路上,杨广那小子来瞧热闹。他骑在马上拿马鞭挑我下巴:\"陈叔宝,听说你诗写得不错?\"我缩在囚车里笑:\"不及晋王殿下神武。\"他脸色突然阴沉,甩鞭子抽断了车辕。夜里宿在驿站,看守的兵卒唱起《春江花月夜》,我缩在草堆里数虱子,突然想起那年上巳节,张贵妃在秦淮河画舫上唱这支曲子,两岸的灯笼把江水都映成了胭脂色。
到了大兴城倒没受罪。杨坚给我封了个\"长城县公\",赐的宅子比临春阁还宽敞。头回见着独孤皇后,她盯着我看了半晌,转头对杨坚说:\"这哪像亡国之君?\"我捧着酒爵傻笑:\"全赖陛下仁德。\"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当我是个会喘气的摆设。有回宴饮,杨素让我赋诗助兴,我醉醺醺写了首\"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满朝文武笑得前仰后合。回府路上,赶车的老卒突然说了句吴语:\"陛下受苦了。\"我攥着车帘子,指甲掐进掌心里。
大业元年正月十五,我在长安西市看花灯。有个南边来的商贩认出我,硬塞了包桂花糕。咬下去才发现是建康城南刘记的味道,糖馅儿里掺了松子仁。回府路上经过朱雀大街,满街的胡旋舞跳得人眼花,突然听见有人唱《采莲曲》,调子起高了半音。那夜我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张贵妃的碧玉簪,攥在手心里直到天明。
死的那天倒是暖和。杨广派人送来新酿的葡萄酒,琉璃盏映着窗外的柳色。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江边放纸鸢,线断了,那鸢儿飘飘摇摇往北飞去了。太医说是心疾突发,其实我自己清楚,是这些年吞下去的屈辱终于胀破了肚肠。咽气前恍惚见着张贵妃抱着琵琶站在光影里,还是景阳井边那个眉眼。我想说对不住啊,到底没能护住我们的江山,话到嘴边却成了句:\"丽华,新谱的曲子我填了词......\"
据说我死后杨广给了谥号\"炀\",倒跟他的庙号撞了。长安城里传了好些日子笑话,说这俩昏君在阴曹地府还能凑对子。我的坟头如今该长满荒草了,倒是建康城破那日,景阳井边的胭脂痕,听说至今下雨天还会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