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天下着细雨,建康城里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水光。乳娘说产房里的血腥气被雨水冲淡不少,母亲躺在锦被里脸色比新糊的窗纸还要白。那是永明八年(490年)的春天,父亲萧长懋跪在祖父齐武帝跟前为我请名时,御案上的龙涎香刚燃到第三炷。
\"昭文字季尚,就取这个'昭'字吧。\"祖父朱笔批红的折子搁在案头,墨迹未干就染了我的命数。后来听东宫的老宦官说,那日父亲在宣德殿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自从大伯父早夭,父亲这个皇太子当得愈发战战兢兢,连给儿子取名都要看皇帝脸色。
深宫里的日子像被雨水泡烂的绢帛,扯不出半寸鲜亮颜色。我五岁开蒙那日,太傅捧着《急就篇》还没念完第一章,窗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母亲突然冲进来抱住我,簪环散落一地,她冰凉的手指掐得我肩胛生疼:\"文儿记住,往后在祖父跟前,万不可说你读过《韩非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御史台弹劾父亲\"私蓄甲士\",祖父派人把东宫翻了个底朝天。母亲连夜烧了父亲书房里所有法家典籍,连带着把我案头新得的《商君书》也丢进火盆。那年秋天,父亲被罚闭门思过三个月,东宫的梧桐叶落得比往年都早。
永明十一年(493年)正月,父亲突然病倒了。太医令说是风寒入体,可汤药灌下去总不见好。那日我去寝殿请安,隔着十二扇云母屏风,看见父亲枯瘦的手抓着母亲衣袖:\"阿谢,我怕是等不到......\"话没说完就是一阵呛咳,帕子上洇开的血渍像极了御花园里凋谢的海棠。
祖父来看过三次,最后一次带着新制的五石散。父亲服下后精神好了半日,夜里却发起高热。卯时三刻,值夜的宫人发现锦被下的手已经凉了。后来听司礼监的小黄门说,那夜紫宸殿的烛火烧到寅时,祖父把拟好的废太子诏书扔进火盆,溅起的火星烫伤了掌印太监的手。
父亲的丧仪办得潦草。二十七日除服那天,叔父竟陵王萧子良在灵前哭昏过去,他的白麻衣下隐约露出金线绣的蟒纹。母亲攥着我的手站在廊下,指甲几乎掐进我掌心:\"看见了吗?那些眼泪都是掺了砒霜的。\"
新岁刚过,祖父的身子也垮了。永明十一年七月戊寅,我在太极殿外跪接遗诏,膝盖被汉白玉地砖硌得生疼。诏书上说传位于皇太孙萧昭业,可当我把额头贴在地砖上时,分明听见叔父西昌侯萧鸾的靴子碾过金砖的声响。
新帝登基那日,建康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我在丹墀下看着兄长接过玉玺,他袖口露出的金丝腕甲在雪光里格外刺眼。母亲说这腕甲原是父亲旧物,可我记得清楚,父亲生前最厌恶这些华而不实的物件。退朝时萧鸾与我擦肩而过,他腰间新换的鱼袋散发着檀木香,那味道让我想起父亲灵前燃尽的线香。
景素元年(494年)正月刚过,宫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那日我去给太后请安,路过中书省时听见里面摔碎了茶盏。几个穿绯袍的官员急匆匆跑出来,为首的那个我认得,是去年弹劾竟陵王的御史中丞。他们官帽上的雪粒子扑簌簌往下掉,在朱漆门槛上化成一滩血水似的印子。
三月丙申,竟陵王府传出丧音。我去吊唁时,萧鸾正在灵前抹眼泪。他的手指划过檀木棺椁,在\"暴病而薨\"的铭文上停留许久。回府路上,母亲突然撩开车帘:\"你三叔最爱食蟹,这个季节哪来的河豚?\"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快马加鞭的驿报撕得粉碎。四月乙亥,鄱阳王萧锵遇刺;五月壬午,桂阳王萧铄暴毙;六月辛丑,衡阳王萧钧被鸩杀。每回丧钟响起,母亲就要往我中衣里多缝一道护心镜。七月甲寅,兄长在式乾殿召见萧鸾,那日他穿着常服,袖口熏的是西域进贡的龙脑香。
我永远记得七月戊午那天的晨雾。天还没亮,萧鸾的亲兵就围了寝宫。兄长被拖出来时只穿着单衣,他冲我喊了句什么,声音却被塞进嘴里的麻核堵成呜咽。萧鸾的佩刀还在滴血,刀柄上嵌的猫眼石泛着绿光。他转身看我时,我闻到他身上有兄长最爱的苏合香味。
\"国不可一日无君。\"萧鸾的手按在我肩上,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那日我被套上赶制的龙袍,十二章纹刺得脖颈发痒。登基大典上,礼官唱喏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我看见萧鸾站在丹墀之下,玄色朝服上的蟠龙纹在日光下忽明忽暗。
坐上龙椅才发现,奏折全是萧鸾批过的朱砂印。每日朝会,他说\"陛下以为如何\"时,文武百官的头就压得更低。重阳节赐宴,我想给母亲多加道蟹粉狮子头,尚食局的人却说要请示录尚书事。那夜母亲捧着冷掉的羹汤,突然笑出眼泪:\"你父亲若在天有灵,该庆幸死得早。\"
十月乙卯,萧鸾说要为我加元服。太史令选的吉日在腊月初三,可尚衣监送来的衮冕早两个月就备好了。加冠那日,萧鸾亲手为我系上玉带,他的手指擦过我后腰时,我闻到他袖口有股淡淡的苦杏仁味。礼成后他跪在阶下高呼万岁,额头触地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建武元年(494年)正月壬辰,我被\"请\"到西邸。萧鸾说这里清净,适合读书。随行的只有两个哑巴宦官,他们收走了我所有的玉佩香囊,却留下那顶十二旒的冠冕。正月丙午,尚食局送来晚膳,炙羊肉下压着张字条:\"海陵王暴毙\"。我摸着依旧温热的银箸,突然想起萧鸾给我系玉带那日,他朝服下穿着素麻丧服。
那碗金屑酒是酉时送来的。盛酒的玉盏刻着蟠螭纹,和萧鸾刀柄上的猫眼石一样绿得渗人。我听见宫墙外隐约有哭丧声,不知是为我还是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最后一口气咽下时,我忽然看清玉带扣上刻的小字——竟是永明九年的内造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