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萧赜,生在刘宋元嘉十七年的建康城。那年父亲萧道成还只是左军中兵参军,住在青溪边上的官舍里。母亲刘智容生我的时候难产,整整两天两夜,接生婆从屋里端出来的铜盆都染红了。后来乳娘跟我说,父亲当时站在院子里,把佩刀都攥出了汗,直到听见我的哭声才把刀插回鞘里。
六岁那年跟着父亲去京口驻防,第一次见到打仗。北魏人突袭广陵,城里火光冲天,隔着大江都能望见烟柱。父亲把我托付给部将,带着三百骑兵连夜渡江。我在城楼上守到天亮,看见父亲回来时铠甲上全是血,马鞍旁挂着三颗人头。他把我抱到马背上说:\"看清楚了,这就是乱世。\"
十二岁被送到竟陵王府当伴读。竟陵王刘诞是宋孝武帝的弟弟,府里有座三层书阁,藏着天下难得的典籍。我常躲在阁楼上看《汉书》,最喜欢霍去病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有次被先生发现,他拿戒尺敲着书案:\"萧家小子,看这些武人作甚?\"我梗着脖子顶回去:\"武人安天下,书生误苍生。\"气得老先生告到父亲那里,挨了二十藤条。
十九岁娶了河东裴氏的女儿。新婚当夜,新妇戴着金步摇坐在床沿,烛光里眉眼低垂。我正要揭盖头,城外突然响起警钟。北魏骑兵突破淮河防线,前锋离建康只剩两日路程。父亲连夜点兵出征,我也要跟着去。裴氏突然扯住我衣袖,盖头掉在地上,露出张满是泪痕的脸:\"郎君若有不测,妾当如何?\"我掰开她的手,佩剑上的玉珏碰在门框上,碎成两半。
二十五岁那年,父亲已是中领军。宋明帝病重,宫中传出要诛杀萧氏的风声。那天夜里飘着细雨,我带着二十死士埋伏在台城西门。子时三刻,宫门刚开条缝,我们冲进去直奔寝殿。明帝躺在龙床上,手指着我颤巍巍地说:\"萧家小儿...\"我拔出横刀架在他脖子上:\"陛下该喝药了。\"后来史官记载宋明帝是暴病而亡,那碗药还是我亲手喂的。
三十三岁任江州刺史,在浔阳城头迎战北魏大军。围城第三个月,粮仓见底,守军开始吃树皮。我下令宰了自己的坐骑,那匹大宛马跟了我七年。肉汤分给将士时,有个小兵突然哭起来:\"将军,我们降了吧。\"我摔碎陶碗,碎片划破掌心:\"萧家儿郎宁可站着死!\"当夜带五百精兵出城劫营,火把照亮江面如同白昼。那一战断了三把刀,最后抢回三十车粮草。
父亲称帝那年我三十七岁。受禅台设在南郊,青雀白幡遮天蔽日。礼官唱到\"太子萧赜\"时,我捧着玉圭的手微微发抖。父亲在龙椅上招手,我登上丹墀时踩到衣摆,差点摔倒。听见后面有朝臣窃笑,转头瞪过去,笑声立刻断了。祭天那日狂风大作,父亲低声对我说:\"这天下,比想象的重。\"
永明元年正月,父亲驾崩。我守灵时摸到他冰凉的手,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教我拉弓时手掌的温度。登基大典上,太祝捧着传国玺走过来,玉玺边角有道裂纹——那是当年父亲摔的,因为我说\"宁为真刀真枪,不要这些石头疙瘩\"。
当皇帝的头三年,夜里总睡不安稳。有天三更天披衣起来,走到东阁看见值夜的谢朓在打瞌睡,案上摊着没写完的诏书。我提笔续了后半段,墨迹未干时他惊醒过来,吓得跪地请罪。后来这道关于减免田租的诏书颁布,老农在朱雀门外磕头,额头都磕出血。
三十九岁推行检籍令,要清查冒充士族的寒门。琅琊王氏的老太爷拄着拐杖闯进太极殿,指着我的鼻子骂:\"萧家不过兵痞出身,也配动士族根基?\"我让羽林军把他架出去,转头对范云说:\"把这些年冒籍的名单誊抄三份,明天早朝发下去。\"那天傍晚在武库试新造的环首刀,刀刃映出我鬓角的白发。
四十二岁生日在华林园设宴,太子长懋献上亲手抄的《孝经》。翻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这句,他手指在\"道\"字上多停了一会儿。我问他:\"太子觉得何为道?\"他答:\"父皇之道即是儿臣之道。\"酒过三巡,竟陵王萧子良突然举杯:\"陛下当年在竟陵王府读书时,可曾想过有今日?\"满座皆惊,我大笑着饮尽杯中酒:\"想过,所以把书阁里的《汉书》都翻烂了。\"
永明七年大旱,赤地千里。我带着文武百官去钟山求雨,青石板烫得能烙饼。三跪九叩后起身时眼前发黑,抓住王晏的胳膊才没摔倒。回宫路上看见灾民在吃观音土,当即下诏开太仓放粮。当晚梦见父亲站在雨里说:\"治国如烹小鲜,火候过了就焦。\"惊醒时听见雷声,雨点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
四十六岁亲征北魏,在寿阳城外扎营。那夜巡视岗哨,听见两个士兵在嘀咕:\"皇上这把年纪还御驾亲征...\"我解下大氅扔给他们:\"朕年轻时在江州,三天三夜没合眼照样杀敌。\"第二日两军对阵,我执槊立于阵前,听见对面有人喊:\"那老将莫非是萧赜?\"一箭射过去,正中对方将旗。
四十九岁开始信佛,在鸡笼山造了座同泰寺。有次听慧远法师讲《涅盘经》,突然问:\"杀过人的人能成佛吗?\"满堂僧众都变了脸色。慧远合十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摸着腰间玉带说:\"可惜这刀,暂时还放不下。\"
永明十一年,太子长懋病重。我去东宫看他,药味浓得呛人。他挣扎着要起来行礼,我按住他肩膀:\"躺着吧。\"他手指向墙上的舆图:\"儿臣本想替父皇收复中原...\"话没说完就咳出血。我转头对御医吼:\"治不好太子,你们全都陪葬!\"可人终究敌不过天命。
五十三岁那年春天特别冷,我在西州城处理积压的奏折。突然胸口发闷,笔掉在绢帛上染出大团墨迹。王融要传太医,我摆摆手:\"老毛病了。\"夜里发起高烧,恍惚间看见父亲骑着那匹大宛马过来,马鞍旁挂着三颗人头。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只听见更漏滴滴答答地响。
最后那日格外清醒,召来竟陵王和随郡王。看着两个儿子跪在榻前,突然想起他们小时候抢糕饼的模样。我说:\"皇位传给太孙昭业,你们...\"话没说完就喘不上气。余光瞥见屏风后的烛火晃了晃,像极了四十年前新婚夜那支红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