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命运推上龙椅的孩子。
建初七年的春天,我缩在椒房殿的角落里数着地砖上的花纹,忽然听见母后窦氏摔碎了玉碗。那天父皇最后一次摸着我的头说:\"肇儿要乖\",三日后章德殿挂满白幡,十岁的我就被套上了玄色十二章纹的衮服。
\"陛下该学批奏折了。\"郑众捧着朱砂笔的手在抖,我盯着他袖口绣的海棠花,想起昨日窦大将军在朝会上把奏章直接扔给侍中代批。太极殿的龙椅太高,我的脚够不着地,只能看着舅舅窦宪的紫绶金印在眼前晃来晃去。
永元元年秋,北宫传来消息说西域都护府被围。我在宣室殿的地图上找疏勒城的位置,窦宪突然闯进来,青铜甲胄上的血迹都没擦净。\"臣请领兵五万出征匈奴!\"他的剑穗扫过我的御案,惊得墨汁溅在刚写好的《劝农诏》上。那天夜里郑众告诉我,大将军在凉州私调的三万兵马已经过了陇山。
记得最清楚的是永元三年正月那场庆功宴。窦宪把燕然勒功的石碑拓本铺满整个德阳殿,酒气熏天的将领们举着金樽高呼\"天佑大汉\",我却看见司徒袁安在角落里把谏书撕成碎片。舞姬的水袖拂过我面前时,窦宪突然按住我的肩膀:\"陛下可知匈奴单于的首级有多重?\"他掌心的老茧磨得我生疼。
\"该收网了。\"郑众在石渠阁暗室里的声音像蛇信子,烛火映着满墙的密报。我们花了整整两年,通过清河王刘庆联络上被窦氏打压的士族,又在北军安插了十二名羽林孤儿。当窦宪带着匈奴俘虏耀武扬威地回朝时,朱雀门外迎接他的是紧闭的城门。
永元四年六月廿七,我在白虎观亲自审问窦氏党羽。太尉宋由咬断舌头前说的那句\"外戚专权岂止窦氏一家\",让我在盛夏时节冷汗浸透中衣。那天夜里烧毁的案牍堆得像小山,火光中郑众的影子越来越长。
亲政后第一次大朝会,我下令废除\"一人犯罪,全族连坐\"的旧律。但第二年黄河决堤,饿殍遍野的流民跪在洛阳城外时,我才真正明白坐在这个位置要咽下多少苦果。邓贵人建议开常平仓那日,她鬓边的白玉簪映着雪光,让我想起小时候母后唯一一次对我笑的模样。
最痛的是永元九年冬夜,阴皇后在长秋宫摔了药碗。太医令说皇子染的是时疫,我抱着浑身滚烫的刘胜在温室殿守了三天,最后还是郑众掰开我僵直的手指接过襁褓。那之后整整半月,我在濯龙园看着结冰的池塘,直到邓贵人拿着《急就篇》来教我认篆字。
朱雀门的铜钉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我攥紧袖中的虎符。城楼上弓箭手的黑影如同盘踞的鸦群,郑众佝偻着背站在三步之外,袖笼里藏着昨夜拟好的诏书。
\"开城门——迎大将军凯旋——\"
号角声刺破寂静的刹那,我看见窦宪的玄甲骑兵像黑潮涌来。他高举的九斿白旄沾着漠北黄沙,却在触及吊桥铁索时突然顿住。八百轻骑的马蹄声在瓮城回荡成闷雷,当第一支火箭射中窦景的将旗时,我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味。
\"陛下!\"郑众突然扑过来挡住飞溅的碎木,他后颈的刀疤在日光下狰狞如蜈蚣。窦宪的咆哮混着刀剑相击的锐响:\"刘肇!你忘了是谁扶你坐稳这龙椅?\"羽林卫的鲜血溅在白玉阶上,我盯着他盔缨间斑白的鬓发,想起十二岁生辰那碗他亲手端来的羊羹。
三日后诏狱里的檀香遮不住腐臭,窦宪的锁链在地上拖出暗红痕迹。\"你以为除掉窦家就能高枕无忧?\"他嘶哑的笑声震得铁栅嗡嗡作响,\"看看你身边的老阉奴,他眼里的贪欲比我还烫呢。\"
我拂袖而去时撞翻了铜灯台,火苗舔上积灰的帛书,烧焦了永元元年窦宪请征匈奴的奏章。郑众在廊下捧着新制的龙袍等候,绛纱袍上的金线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年除夕夜宴,司徒丁鸿献上《日食疏》。当他念到\"天象示警,权臣当道\"时,我注意到郑众给黄门侍郎使了个眼色。酒过三巡后,进献鹿胎羹的小黄门突然暴毙,银针试不出的鸩毒,正是三年前用在梁贵人汤药里的配方。
\"老奴该死!\"郑众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的血融化了砖缝间的冰碴。我望着未央宫飞檐上凝结的冰凌,想起他当年抱着我躲避窦宪搜宫时的体温。最终那道流放他侄子的诏书,被我锁进了兰台的秘匣。
元兴元年的柳絮飘进御书房时,我正在教刘隆读《过秦论》。孩子稚嫩的手指划过\"废先王之道\"几个字,窗外突然传来邓皇后与邓骐的私语。暮春的风裹着药香拂过案头,我望着奏章上密密麻麻的\"邓氏贤德\",终于读懂父皇临终前为何死死攥着那卷《吕氏春秋》。
元兴元年腊月,当我咳出血染红郑众的袍袖时,突然看清了永元之治背后的代价。二十五岁的邓绥抱着刘隆跪在龙床前,稚嫩的脸上是和我当年如出一辙的惶恐。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时,我竟有些庆幸——这孩子至少不用亲手把抚养他的人送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