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血养大的孩子。
建康城的宫墙上总渗着洗不净的红,那年我五岁,躲在太初宫西阁的帘子后,看着父王把十二叔的头颅踢到台阶下。血珠子顺着白玉阶往下滚,像谁打翻了朱砂砚台。十二叔的嘴还张着,他早晨教我射箭时说过:\"昱儿以后要当大将军的。\"现在他的眼睛瞪着父王腰间佩剑的流苏,那是我早上亲手编的。
\"看见了吗昱儿?\"父王把我从帘后拽出来,绣着金龙的靴子踩在血泊里,\"这就是谋逆的下场。\"我盯着十二叔青白的脸,突然想起他教我骑马时掌心的温度。父王的手钳得我肩膀生疼,他的龙涎香混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记住,这宫里只有活人和死人。\"
元徽二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我蜷在母后怀里数她腕上的佛珠,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被她捻得发亮。外头传来盔甲碰撞声,母后的手突然抖得厉害,佛珠串子啪地断了,珠子滚进炭盆里溅起火星。\"陛下驾崩了!\"那声哭嚎刺破夜空时,母后把我往密道里塞,她的眼泪滴在我后颈,\"昱儿快跑,去找你三叔!\"
我在御膳房的腌菜缸里躲了三天。咸菜梗子硌得腰生疼,透过缸盖的缝隙看见禁军拖着宫女的尸体走过,血痕在雪地上画出歪扭的红蛇。第四天萧将军带着羽林卫冲进来时,我正抓着半截发霉的胡饼往嘴里塞。三叔把我抱上龙椅那日,龙案上还沾着堂兄的血。他抓着我的手往玉玺上按,虎口的老茧磨得我生疼:\"从今往后,您就是天下之主。\"
那年我十岁,衮服重得压肩膀。早朝时总打瞌睡,直到某天听见御史大夫说我\"天资轻佻\"。下朝后我让侍卫把他绑在兽园里,看着饿了三天的虎崽子撕开他的紫袍。血溅在铁笼子上时,我忽然想起十二叔教我的那句话:\"畜生要喂饱了才听话。\"
\"陛下,该进药了。\"王太医端着漆碗的手在抖。我盯着碗里泛着绿沫的汤药,突然想起上月暴毙的那个小黄门。伸手扯过跪在旁边的试毒太监,把整碗药灌进他喉咙。看着他七窍流血在地上抽搐,我转头对瘫软在地的太医笑:\"方子不错,明天开始你代他试药。\"
清明那日偷溜出宫,在秦淮河边遇见个瞎眼相士。他摸着我的掌纹突然怪叫,枯枝似的手指几乎掐进我肉里:\"双蛇缠腕,不得善终!\"侍卫的刀还没出鞘,老头自己倒先吐了血。我蹲下身看他抽搐,发现他袖子里藏着淬毒的银针。回宫路上买了二十笼画眉鸟,关在金丝笼里挨个拧断脖子。听着此起彼伏的哀鸣,竟比礼乐班子奏的雅乐还好听。
七月十五鬼门开,我带着霍将军去乱葬岗挖新坟。月光下掀开草席,女尸的肚子突然动起来。霍将军吓得跌坐在地时,我亲手剖开那孕妇的肚子,取出浑身青紫的死婴。婴孩脖颈上缠着脐带,像戴了条白玉项链。回宫后让人做成标本摆在寝殿,母后来请安时直接吓昏过去。那夜我摸着冰凉的琉璃罩子自言自语:\"你看,活人和死人就差一口气。\"
元徽四年生辰,萧道成送来匹大宛马。我在西苑跑马时,那畜生突然发狂,差点把我甩下悬崖。回宫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把马头砍下来摆在宴席中央。血顺着金砖缝流到萧将军案前时,他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饮酒。那夜我蹲在马尸旁直到天亮,终于想明白马鞍底下那根银针是谁的手笔。
腊月里处置了个贪污的刺史,突发奇想把他塞进装满蜂蜜的铜缸。春分那天开缸,白花花的蛆虫从七窍里涌出来。我让宫人们围着铜缸踢蹴鞠,有个小太监吐了,当场被塞进缸里和腐尸作伴。母后听说后闯进殿来,我指着缸里蠕动的活人问她:\"您看像不像我们小时候玩的陀螺?\"
上巳节在玄武湖宴饮,醉眼朦胧间看见萧道成的佩剑映着火光。踉跄着走过去要给他画背,笔尖悬在他后心迟迟未落。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往下滑,我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父王教我拉弓时说的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终画了只振翅的乌鸦,看着墨迹渗进绛纱袍里大笑:\"萧卿家可比乌鸦聪明多了。\"
七月流火的夜里总梦见十二叔,他还是教我射箭时的模样。箭靶突然变成三叔的脸,又变成萧道成的眼睛。惊醒时发现枕边匕首不见了,值夜的小宫女蜷在墙角发抖。我光着脚踩过她的长发,在御花园追着萤火虫跑。露水打湿中衣时,恍惚听见父王的声音:\"昱儿,你该杀人了。\"
那天早朝特别闷。我盯着萧道成腰间的玉带,突然说要给他量体裁衣。他跪在龙案前时,我握着裁衣剪比划他后颈的尺寸。剪子尖擦过皮肤时,闻到他身上沉水香里混着铁锈味。母后在屏风后尖叫起来,我手一抖,在他肩上划出道血口。萧道成居然还笑得出来:\"陛下手法精妙,臣这件朝服算是废了。\"
夜里召来羽林卫统领,说要玩捉迷藏。把玉玺塞进他怀里时,感觉他心跳得像擂鼓。三更时分宫门方向传来喊杀声,我蹲在太庙的梁柱上啃梨子。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祖宗牌位上,最末那个金漆木牌还泛着新光。梨核砸在\"太宗明皇帝刘彧\"几个字上时,突然想起他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别信姓萧的。\"
晨光微熹时,萧道成的铁甲上凝着霜。他身后跟着的将领们像群嗅到血腥的豺狼,我赤脚站在丹墀上笑:\"萧卿家来得真早。\"他递来的鸩酒泛着琥珀光,像母后佛堂里的灯油。仰头饮尽时,喉头火烧似的疼。最后的视线里,萧道成佩剑上的乌鸦纹饰突然活过来,扑棱着翅膀盖住了整片天空。
建康城的蝉鸣声里混着血腥气。永明五年七月,我的匕首在萧道成脖颈上划出第三道血痕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驯服的西域猎豹,畜生的爪子也是这么死死扣住猎物。
\"陛下可知,先帝临终前给臣留了道密旨?\"萧道成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带着薄荷叶的清凉。我闻到他袖口若有若无的麝香味,那是三叔生前最爱的熏香。匕首当啷落地时,他弯腰拾起的动作像极了猎豹屈身。
三日后我在西郊猎场遇见个疯道士。老道抓着我的马镫狂笑,说紫微星斜照太微垣,帝星将坠于参宿之侧。我让侍卫把他绑在箭靶上,连射十二箭都故意擦着皮肉过。最后一箭穿透他发髻时,老道突然厉喝:\"十五之数,轮回不止!\"这话让我想起瞎眼相士当年的诅咒,抬手射穿了他咽喉。
中元节祭祖那夜,太庙的蜡烛突然齐齐熄灭。我在黑暗里摸索金印时,摸到只冰凉的手。火折子亮起的瞬间,看见母后惨白的脸贴在我耳边:\"昱儿快逃。\"她的罗袜上沾着泥,裙摆浸透了玄武湖的水腥气。后来才知道,那晚母后刚被萧道成的人从冷宫里放出来。
八月初三的月亮缺了口。我带着亲卫闯进萧府时,正撞见他在庭院里舞剑。剑锋挑落桂花纷纷如雨,他突然把剑抛给我:\"陛下可记得这招'白虹贯日'?\"那是我十五叔的独门剑法,而十五叔的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回宫后连夜审了十二个侍卫,终于查出上月往我羹汤里放朱砂的是萧府管家的小舅子。
处决叛徒那日,我在宣武门城楼上架了口油锅。看着那个浑身缠满锁链的细作在沸水里沉浮,突然想起儿时在御膳房偷吃的浮元子。萧道成来禀报军务时,我舀了勺滚油淋在他脚边:\"萧卿家要不要尝尝鲜?\"他官靴上腾起白烟,行礼的动作却纹丝不动:\"谢陛下赐宴。\"
九月重阳登高,我故意带着萧道成走最险的栈道。山风卷起他绛紫官袍时,我瞥见他后腰别的不是鱼符而是兵符。伸手去夺的瞬间,他反手扣住我命门,指腹的老茧磨得腕骨生疼:\"陛下小心脚下。\"这话他十年前也说过,那时我还是个傀儡皇帝,他是忠心耿耿的顾命大臣。
回銮那日暴雨倾盆。马车在官道打滑时,我听见萧道成在雷声中低语:\"先帝托梦说想念陛下。\"闪电劈开乌云的那一刻,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杀意比夜色更浓。当夜我宿在兰若寺,主持方丈送来安神茶,茶汤里浮着两片血红枫叶——那是萧家死士接头的暗号。
七月流火的最后一天,我在寝殿布下三百刀斧手。萧道成应召入宫时,佩剑上的乌鸦纹饰泛着幽蓝的光。他跪呈北伐奏折时,我数着他官帽上颤动的东珠,突然想起五岁那年数过的血珍珠。奏折里夹着的不是舆图,而是我安插在萧府的十二个眼线名单,每个名字都用朱砂画了圈。
子时的更鼓响了第三遍。我握着先帝留下的龙鳞匕刺向他心口时,窗外突然箭如飞蝗。萧道成旋身避开致命一击的动作,和当年猎场那匹大宛马如出一辙。羽箭射穿帷幔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他铠甲内衬绣着的不是蟒纹,而是五爪金龙。
\"陛下可知为何总是输?\"萧道成踩住我掉落的金冠,剑尖挑起一缕断发,\"您把杀人当游戏,而臣...\"他的剑锋划过我颈侧,带起一丝凉意,\"把游戏当杀人。\"这话让我想起第一次杀人的那个午后,虎崽子舔舐伤口时也是这般眼神。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承天殿的蟠龙柱上。血顺着金漆蟠龙的鳞片往下淌,恍惚间看见父王在龙椅上冷笑。萧道成的靴底碾过我右手时,听见指骨碎裂的轻响。那本该盖着玉玺的手掌,此刻正死死攥着半截染血的衣角——是今早从母后宫里拿的,她说要给我缝件新衮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