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洛阳城闹了蝗灾,宫墙外飘进来的哭声比秋蝉还聒噪。乳娘说先帝在灵昆殿抱着我看奏折,朱笔掉在我襁褓上洇开红印子,倒像是天生的胎记。太和六年的雨特别多,那天我被裹在玄色斗篷里送进宫,小黄门抬的步辇硌得屁股生疼。曹叡斜靠在龙床上咳嗽,药渣味混着熏香直往鼻子里钻,他手指枯瘦得像晒干的参须,攥得我肩膀发青:\"大魏的担子,要压在你骨头还没长硬的肩膀上了。\"
登基那日寅时就被拽起来更衣,冕服上的日月纹章刺得脖颈发痒。曹爽按剑立在丹墀下,铠甲映着火炬泛青光,他身后跪着的文武百官像片黑压压的芦苇荡。司马懿站在御座右侧的阴影里,我数着他腰间玉带镶嵌的绿松石,数到第七颗时礼官拖长调子喊\"拜——\",三千多人齐刷刷叩头的声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撞破了蛛网。
头两年过得倒像提线木偶。每日天不亮就被曹爽从被窝里拎出来,他身上的酒气混着脂粉味能把人熏个跟头。有回我正临摹卫夫人的《笔阵图》,他醉醺醺夺过狼毫笔,在《劝农诏》上批了个\"阅\"字,墨点子溅了满案。司马懿倒是恭谨,每次奏事都跪在五步开外,声音轻得像飘在汤饼上的葱花末。我总疑心他在数我袖口沾了多少糕饼渣——那会儿最爱偷藏羊乳酥,龙袍袖袋里总黏着糖霜。
十岁生辰那日,曹爽送了我柄镶满宝石的短剑,剑鞘上的红宝石晃得人眼晕。夜里司马懿单独觐见,送来的贺礼是捆旧竹简,打开看竟是文皇帝手书的《典论》。\"治国如烹小鲜\",这话我直到被废黜那年才咂摸出滋味。那晚宫灯格外暗,老太傅说话时眼角的皱纹在烛光里一跳一跳:\"陛下可知当年武皇帝接汉献帝时,许昌宫的地砖缝里渗的都是血?\"
正始五年开春,我在西园射鹿时摔折了胳膊。太医令裹伤时手抖得筛糠,倒是曹爽的亲兵抬来顶青绸小轿,说是大将军特意从并州寻来的神医。那游方郎中在我胳膊上敷黑糊糊的药膏,夜里疼得睡不着,听见窗外两个小太监嘀咕:\"听说大将军在荥阳圈了三千顷良田......\"月光透过纱帐在地上画出格子,像极了奏折上的田亩图册。
高平陵事变前三月,洛阳城突然流行起小儿夜啼的癔症。司马懿告病那日,我正蹲在太液池边喂锦鲤。老太傅的轿子从角门出去时,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我看见他朝服下露出半截扎甲。曹爽次日出城谒陵,銮驾的鸾铃声在官道上响了半日。张让慌慌张张跑来时,我正在临蔡邕的《熹平石经》,他发髻散乱得像鸡窝:\"陛下!司马太傅带着死士把武库占了!\"
宫变的马蹄声是半夜响起来的。我缩在龙床角落,听见值夜的宫女尖叫着被拖过白玉阶。司马师提剑闯进来时,剑尖还在往下滴血,那血珠落在地衣上晕开,像极了去年上巳节泼洒的胭脂。司马懿进殿时穿着粗麻丧服,腰间却系着先帝赐的蟠龙玉带。他跪拜时额头触地的声响,和当年曹爽摔酒樽的动静一般无二。
嘉平元年改元的诏书是我亲手誊写的,墨迹未干就被司马师抽走。那年冬天特别冷,批奏折的朱砂笔冻住了,呵气化冰时白雾蒙在眼前,倒像回到了八岁那年先帝病榻前的药气。有天在兰台翻到《史记·吕太后本纪》,正看到\"为人刚毅\"四字,司马昭忽然带着甲士闯进来,说我前日作的《蟋蟀赋》是讥讽时政。那篇赋子不过是在墙角听虫鸣时写的,现在倒成了\"怨望之词\",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泼了满案,像极了泼在雪地上的污血。
被废那日寅时就被拽起来,连袜子都没让穿全。司马孚捧着诏书念了足有半刻钟,我盯着他官靴上沾的泥点子,想起去岁秋猎时射中的那只白狐。马车出宣阳门时,晨雾里传来胡饼叫卖声,那香味勾得胃里绞痛——从前这时候,尚食监该送来新蒸的玉露团了。车辕在邺城驿道颠断那日,我蹲在路边看蚂蚁搬麦粒,押送的校尉拿马鞭抽碎了个陶罐,迸开的碎片在掌心划了道口子。
齐王府头半年,夜夜梦见洛阳宫的铜雀鸣叫。老管家刘椿是司马家派来的,教我看账本时总用戒尺敲桌角:\"主公请看,这八百亩水田的租子......\"有回我在田契上画了只秃鹫,他脸憋得紫红也没敢吱声。开春在府库翻出架旧箜篌,调弦时崩断的琴弦在脸上抽出血痕。那曲《陌上桑》总弹不成调,倒是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正元二年上元节,听说曹髦在太学辩倒三公。那夜我蹲在灶膛前煨芋头,火星子爆出来烫伤了手背。后来洛阳来的驿卒说,新君当街喊出\"司马昭之心\"时,血溅在铜驼街的石板上,用三桶井水都没冲干净。那天我在后院劈柴,斧头卡在榆树疤节里,震得虎口裂开道血口子,洇在木纹里像条赤练蛇。
这些年在邺城活得像个老农。惊蛰教丫鬟小翠浸谷种,她总把籼米和粳米搅混;白露带着家仆酿菊花酒,坛子封泥时总被野猫扒开。去年在菜畦挖出枚生锈的箭镞,磨亮了对着日头照,恍惚看见建安年间官渡冲天的火光。前日晒书时翻出箱旧衣裳,抖开那件十二章纹的衮服,蛀虫咬出的窟窿眼比当年奏折上的批红还密。
今晨有洛阳驿马来,说改封邵陵县公的诏书已过虎牢关。接旨时我正给新栽的桃树剪枝,剪刀\"当啷\"掉进井里,惊散了水面上司马师的脸。宣诏的侍郎靴底沾着洛阳红土,那颜色和当年被拖出太极殿时,指甲缝里抠下的丹墀漆一模一样。黄昏时小翠说沤肥的土发烫,我伸手去探,却被地气灼红了掌心——四十年前被扶上龙椅那日,鎏金御座也这般烫人脊梁。
今夜月光白得瘆人,我在后院老槐树下独酌。秋虫在墙根底下叫得凄惶,忽然想起青龙年间那个吐蕃使臣献的夜光杯。酒渍在石桌上漫开,倒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分不清是八岁接玺的孩童,还是五十四岁的白发老翁。子时打更的梆子响过三遍,西南天际有流星划过,拖着长尾巴坠向洛阳方向——那轨迹,与当年高平陵上烧了三天三夜的狼烟倒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