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未央宫后殿的台阶上,看着远处宫墙外飘起的纸鸢,突然想起八岁那年的冬天。那天我正蹲在椒房殿的暖阁里玩陶俑,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母亲的手在剧烈发抖。她手里捧着的漆碗摔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泼在青砖上,像极了后来我在奏折上批阅的朱砂。
\"弗陵,过来。\"母亲的声音像是被寒风吹透的竹帘,哗啦啦地响。我放下陶俑跑过去,看见她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的手像冰凉的玉器,把我往怀里带了带,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三天后我就成了皇帝。那天我穿着特制的十二章纹冕服,坐在龙椅上两脚悬空,听着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霍光站在丹陛右侧,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别大,能把我的整个手背都包进去。他教我握笔时说过:\"陛下要这样用力,字迹才能穿透竹简。\"
其实那会儿我根本握不稳笔。每天寅时三刻就要被宫人叫醒,闭着眼睛让她们给我套上层层叠叠的朝服。最里层的素纱单衣总是蹭得脖子发痒,我想挠又不敢动,只能拼命眨眼睛。霍光会提前半个时辰等在宣室殿,案几上摆着用温水浸过的布巾,还有一碗温热的粟米粥。
\"先帝临终前握着臣的手说,要让陛下成为真正的太阳。\"霍光说这话时正在教我读《商君书》,他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法\"字,\"可太阳若想照耀四方,先得学会看云识雨。\"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瞟向窗外。几个小黄门正在修剪梧桐树,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要是能像从前那样爬上树该多好,我想着,忽然发现霍光的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刚才偷吃饴糖沾了点碎屑。我慌忙把手藏进袖子里,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建元三年的上巳节,我第一次见到上官桀。他带着十五岁的孙女来拜见,小姑娘穿着鹅黄襦裙,发间别着新折的桃花。霍光站在我身侧低声道:\"这是未来的皇后。\"我盯着女孩裙角沾的泥点,突然想起去年春猎时见过的野兔,也是这般怯生生的眼神。
大婚那晚的合卺酒是椒房殿的老嬷嬷调的,喝得我直吐舌头。新皇后缩在床角小声抽泣,我犹豫半天把自己的玉佩递过去:\"这个给你玩,别哭了好不好?\"后来霍光知道这事,特意让少府重新打了块更精致的凤佩。那天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陛下该学着用玉玺,而不是玉佩。\"
真正让我明白皇帝是什么的,是元凤元年那个飘雪的清晨。我裹着狐裘坐在宣室殿,听着霍光念燕王刘旦的檄文。竹简上的字迹张牙舞爪,说我被奸臣蒙蔽,说要清君侧。炉火噼啪炸开火星,我盯着自己悬在空中的脚尖:\"大将军,他们说你要当王莽。\"
霍光放下竹简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他忽然跪下来行大礼,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臣请归政于陛下。\"我愣住了,他雪白的鬓角沾了炭灰,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我跳下龙椅去扶他,结果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个趔趄。
后来我们在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霍光教我辨认未央宫各处的岗哨,指着宫墙上新结的冰凌说:\"燕王的军队就像这些冰碴子,看着尖利,太阳一晒就化了。\"我哈着白气问:\"那真正的危险是什么?\"他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上官桀的密信。
那封写在绢布上的信,我后来在梦里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上官家要和燕王里应外合,事成后要诛杀霍氏全族。最让我心寒的是信尾那句:\"小皇帝留着当傀儡\"。那天我在宣室殿的暖阁里蜷缩到半夜,听着更漏的水声,忽然明白母亲当年喝的到底是什么药。
平叛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当霍光带着上官桀的人头来复命时,我正对着铜镜练习威严的表情。血腥气冲进鼻腔的瞬间,我死死攥住袖中的玉韘——那是父亲生前用的扳指。霍光的铠甲上凝着暗红的冰碴,他跪下时金属摩擦声格外刺耳:\"臣请陛下示下。\"
我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请罪奏折,忽然想起初学写字时霍光握着我的手说:\"笔锋要藏三分力。\"于是我说:\"把长公主接到北宫奉养吧。\"霍光猛地抬头,我从他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惊诧。那个总给我带蜜饯的姑母,此刻正在甘泉宫等我的诏书。
盐铁会议吵得最凶那天,我在屏风后偷听。贤良文学们吵得面红耳赤,有个白胡子老头激动得差点扯断腰带。桑弘羊的声音像铁器相撞,霍光却始终没说话。我数着他转玉韘的次数,转到第七圈时他开口:\"诸位可曾见过饿殍啃食树皮?\"
散会后我在回廊堵住霍光:\"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说话时喉结滚动得厉害:\"陛下可知'烹小鲜'的道理?\"我赌气转身,听见他在身后说:\"西市新开了家胡商,卖的葡萄干特别甜。\"
那包葡萄干我分给了守夜的小黄门。他们跪着谢恩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比霍光高了。上个月试穿新朝服,尚衣监的女官小声说腰身要放三寸。我对着铜镜转圈,恍惚看见父亲的身影映在背后。
元平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我在上林苑射猎时突然晕倒,醒来听见太医令的哭腔。霍光连夜从府邸赶来,官帽都戴歪了。我闻到他身上有艾草的味道,和母亲临终前的寝殿一模一样。
\"朕的陵墓修到第几层了?\"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问。霍光正在给我掖被角的手顿了顿:\"陛下正当盛年...\"我打断他:\"把博陆侯的封地再扩三百户吧。\"他忽然跪下来,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最后那几天我常梦见父亲。他还是穿着那件玄色深衣,在沧池畔钓锦鲤。我想问他当年为什么选我,他却总是指着水里的倒影。醒来时枕巾都是湿的,守夜的小黄门说我在梦里喊\"大将军\"。
四月十七的晨光特别亮,我让宫人把所有窗户都打开。霍光进来时带着朝露的气息,我示意他靠近些:\"那道遗诏...你亲自来写。\"他握笔的手在发抖,墨汁溅在绢帛上像点点泪痕。我想笑他也有手抖的时候,却先咳出了血。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童年那个雪夜。母亲抱着我哼楚地的小调,炭盆里栗子哔啵作响。远处传来打更声,我想告诉霍光明天早朝取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