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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咸阳宫的榻上,听着远处宫人低沉的脚步声。五十年了,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像竹简上的墨迹,越久越模糊,可邯郸城破那天的血腥味,却总在鼻尖挥之不去。

那年邯郸的雪特别大,我缩在娘亲怀里数她衣襟上的补丁。三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质子,只知道阿爹忽然有天夜里不见了。后来听街坊嚼舌根,说秦人都是背信弃义的狼崽子——他们说的没错,我爹嬴异人就是被吕不韦用五百金买通的马车驮走的。

巷子口卖黍饼的老王头总拿石子砸我们家的土墙:\"赵国人养着秦狗的野种做甚!\"娘把我死死按在灶台下,自己抄起捣衣杵冲出去。那年我五岁,第一次看见血从人鼻孔里喷出来,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红窟窿。

邯郸城里能当的东西都当完了。腊月里娘拆了最后一件锦袍给我絮冬衣,自己穿着单衣在院子里劈柴。我蹲在门缝边数她手上的冻疮,突然听见马蹄声像闷雷滚过街道。\"快走!\"娘把我塞进地窖时,我闻到她袖口有吕不韦惯用的沉水香味道。

长平之战过去快十年了,赵国人的恨意比城墙上的青苔还要顽固。那年秦军围城,我们在破庙里躲了三个月。有个瘸腿老兵举着火把要烧死\"秦孽\",娘抱着我从后墙狗洞钻出去时,我的右臂被火舌舔掉块皮。现在摸着那块疤,还能想起娘背着我跑过三条街,她的头发烧焦了半边。

直到九岁那年,咸阳来的马车在雨夜里接走了我们。车帘掀开时,我看见个穿玄色深衣的男人冲我笑:\"臣吕不韦恭迎公子政归秦。\"他腰间的玉玦和当年塞给娘的钱袋上系的络子一模一样。

咸阳宫的石阶真高啊,我数到第一百零八级时见到了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他冠冕上的玉藻晃得我睁不开眼,手掌按在我肩头却是冰凉的。三个月后,这个人在章台宫吐着血沫子攥住我的手:\"大秦...交给你了。\"那年我十三岁,玄色朝服下还穿着赵国带来的麻布衬裤。

吕不韦在宗庙前捧着玉玺跪下时,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咸阳城头的风卷着黑旗猎猎作响,远处传来囚车木轮的吱呀声——那是二十七位反对我即位的宗室元老。娘亲在珠帘后轻轻叹了口气,她的指甲染上了秦国贵妇时兴的凤仙花色。

吕不韦的袍角扫过章台宫青砖时,我数着滴漏声在竹简上勾画横线。十三岁零七个月的人形玉玺,每天要盖三百二十七个章,墨迹总沾到袖口。蒙恬悄悄教我认诏令里的暗语:\"凡用朱砂圈出'制曰可'的,都是要调陇西戍卒的。\"

那年秋祭大典,吕不韦让我捧着三牲玉璧走在最前头。渭水边的风掀起冕旒,我看见宗室老臣们盯着我腰间赵国样式的鞶囊冷笑。夜里娘亲来寝殿,突然扯开我的中衣:\"往后不许用赵式衣带!\"她指尖的蔻丹刮得我锁骨生疼,转身时裙裾带翻了铜雁灯——案几底下蒙着灰的邯郸泥偶摔成了八瓣。

嫪毐是腊月二十三进宫的。那日我正跟着李斯学《韩非子》,忽听得永巷传来车马声。掀开南窗的锦帷,看见个戴獬豸冠的男人从驷马轺车上下来,腰间佩着太后宫里的玄鸟符。李斯猛地合上竹简:\"公子,该练剑了。\"

开春时太后搬去了雍城蕲年宫。吕不韦送来的奏简突然多了咸阳卫尉的调令,蒙恬被派去上郡修长城那日,我故意打翻了漆盒。碎玉片扎进掌心时,瞥见竹席缝隙里塞着半片绢帛——是李斯用楚地鸟篆写的\"蕲年宫有双生子\"。

冠礼前夜,我蹲在太庙后殿擦剑。青铜映出檐角铁马晃动的影子,有个黑影翻进窗来,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孩。\"长信侯要给小公子办百日宴了。\"黑衣人扯下面罩,竟是三年前因醉酒被贬去骊山陵的郎中令。他脖颈有道新疤:\"太后宫里的宦者令用砒霜酒毒我,可惜他不知我从小尝百草。\"

五月初三的日头毒得能晒化铜人,我在蕲年宫阶下跪接玉圭时,听见宫墙外有兵甲相撞声。奉常刚念到\"加玄冕\",忽听得东阙传来尖啸——三支鸣镝箭钉在蟠龙柱上,箭羽缠着嫪毐的紫貂尾。

\"王上!\"赵高突然扑过来把我撞下丹墀,我后脑磕在青铜甗上,温热的血糊住了右眼。睁开时看见咸阳令王绾举着半截断剑护在身前,八百郎官正和戴着黄巾的叛军厮杀。有个宫娥抱着襁褓往西门跑,襁褓角绣着娘亲最爱的青鸾纹。

我在太庙地宫躲了三天,听着头顶的喊杀声从辰时持续到亥时。第四日破晓时,蒙恬带着北军黑旗撞开了石门。他铠甲上结着血冰碴,手里拎着嫪毐的玉冠:\"叛军车裂于西门,只是太后……\"

雍城长街的雪混着血水,车辙里卡着半块金锁片。我踩着结冰的台阶走进蕲年宫,娘亲抱着两个婴孩缩在凤榻角落。她发髻散了大半,突然抓起玉枕砸过来:\"你这忘恩负义的狼崽子!\"我偏头躲开,枕中藏的密函散了一地——是吕不韦写给嫪毐的绢书,落款盖着相邦大印。

\"扔进井里。\"我看着宦者令把哭闹的婴孩装进麻袋时,娘亲的指甲抠进了我手腕。她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你和你爹一样,都是吕不韦养的狗!\"

车裂嫪毐那日,我特意让人把他的舌头钉在刑架上。五匹戎马嘶鸣着奔开时,有个白发老妇冲进刑场捡了块碎肉,后来听说是当年在邯郸卖黍饼的老王头的遗孀。暮色里下起了红雨,赵高替我撑着伞轻声道:\"相邦送来二十车竹简,说是要重修《吕氏春秋》。\"

秋分那天,我给吕不韦送去个漆盒。里面装着邯郸旧宅的灶灰,还有半截赵国样式的麻布衬裤。三天后收到他的回礼——五百金和一卷空白诏书。李斯磨墨时,我看见他袖口在抖:\"王上,真要赐文信侯蜀地?\"

洛邑城外的官道上,吕不韦的牛车在夕阳里拖出长影。他掀开车帘饮酒时,我认出那个双耳玉壶是娘亲当年的嫁妆。咸阳县丞来报他自鸩的消息时,我正在擦那把沾过嫪毐血的青铜剑。剑身映出宫娥们收走太后珠帘的身影,她们腕上的银镯子碰出赵国民谣的调子。

咸阳宫檐角的冰凌化到第七茬时,李斯捧着韩非所着的《孤愤》跪在章台宫前。我翻开竹简,嗅到函谷关外飘来的槐花香——那是韩国使臣入秦的日子。案头堆着三摞绢帛:陇西郡的旱灾急报、楚王联姻的国书、还有蒙恬从河套送来的匈奴头骨标本。

\"王上,该用郑国渠的水洗洗眼睛了。\"赵高跪着捧来药汤,铜盘里泡着从齐国快马运来的冰片。自从去年在邯郸中了冷箭,右眼总在阴雨天渗血水。药汤腾起的热气里,我恍惚看见韩国公子非在云阳狱中写字的模样,他腕上铁链磨出的血痕,和竹简上凌厉的小篆一样好看。

那日廷议吵得厉害。老将军王翦的唾沫星子溅到我的冕旒上:\"修渠?不如让老夫带兵把韩王安捉来咸阳修渠!\"我摸着腰间鹿卢剑的玉璏,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吕不韦教我认六国舆图时,韩国那块地界像片风干的梧叶。

郑国是霜降那天押进咸阳的。这个满腿泥巴的工师被捆成粽子,还在嚷嚷\"此渠成,秦可享万世之利\"。我让狱卒把他和韩非关对门,故意把修渠的竹简扔在两人牢房间。腊月里韩非用衣带悬梁那夜,郑国正趴在草席上画新的引泾图。

开春时我站在骊山烽火台上看十万刑徒挖渠。夯歌声震得山雀乱飞,郑国指着蜿蜒的渠沟比划:\"此处需留三丈泄洪道。\"他脚镣磨破的伤口渗着脓血,说话时总偷瞄我腰间——那里别着韩非临死前献上的《五蠹》竹简。

渠成那日暴雨倾盆,我赤脚踩在渠岸新土上。混着泥沙的渭水奔涌而过,突然冲出个刻着\"疲秦\"二字的青铜匣。郑国跪在水里大笑,笑声比雷声还响:\"韩王让我来耗空秦国,没想到真给关中造出个粮仓!\"我扯断他脚镣时,看见渠对岸李斯正把\"郑国渠\"三字刻进纪功碑。

第一个灭的是韩国。王贲带兵出发那夜,我在咸阳宫顶阁看星象。东北方的天枢星忽明忽灭,像极了新郑城头的灯火。捷报传来时我正在试穿新的玄色深衣——衣襟暗纹是李斯设计的,把六国文字拆成云雷纹。韩王安被押进咸阳那天,我特意让他穿着当年进贡的雀羽裘游街。

灭赵那场仗打了三年又七个月。邯郸城破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翻看当年吕不韦编纂的《吕氏春秋》。竹简里掉出片焦黄的梧桐叶,是九岁离开赵国时偷偷夹带的。蒙恬的军报写得详尽:巷战持续三日,赵王迁躲进丛台酒窖,被搜出来时还抱着郭开的金樽。

我亲赴邯郸那日刮着沙尘暴。马车经过当年藏身的老宅,墙头野草长得比旗杆还高。有个瞎眼老妪在巷口卖黍饼,油锅滋滋响着,突然用赵地土话骂了句\"秦狗\"。蒙毅要抽剑时,我扔了块金饼进油锅——溅起的油星烫穿了她手中的陶碗。

最惨烈的是邺城。王翦的军报说漳水三日不流,全被浮尸堵住了。我在咸阳宫挖了个大池子,让俘虏的赵军每天往里倒一车血水。月圆之夜站在池边,能看见水里漂着娘亲烧焦的头发,还有老王头砸向土墙的石子。

魏国的大梁城比预想中难啃。王贲三个月攻不下,急得把儿子王离绑在箭楼上当人盾。我连夜派郑国去掘鸿沟,黄河水冲塌城墙那日,魏王假还在祖庙里占卜。水退后找到他的尸体,龙袍里塞着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的虎符。

最难对付的是项燕。这个楚国老将把郢都守得像铁桶,连飞进城的麻雀都要掰开嘴查毒药。昌平君叛变那夜,我在章台宫摔碎了十二个玉璧。王翦非要六十万大军,我咬着牙把鹿卢剑拍在他案头:\"打不下楚地,你就用此剑自裁!\"

最痛快的是燕国。荆轲那柄淬毒的徐夫人匕首,现在还钉在咸阳宫柱子上。我让工匠把樊於期的人头做成溺器,每天早朝前都要往里撒泡尿。王翦破蓟城时,太子丹躲在易水边的渔村,被当地里正拿烧红的铁钳烫穿了琵琶骨。

最荒唐的是齐国。四十万秦军压境时,齐王建还在琅琊台寻仙问药。他的丞相后胜收了二十车金饼,竟劝国君开城投降。我特意让降卒扛着齐国的山海图进咸阳,当街烧给当年饿死在邯郸的赵人们看。

每灭一国,我就在咸阳宫墙上画道血痕。画到第六道时,李斯抱来摞半人高的竹简:\"该改称谓了。\"新制的玄衣纁裳重得压肩,十二旒冕垂在眼前,恍惚看见吕不韦当年捧着玉玺的手在发抖。泰山封禅那日,祭坛下的儒生们为典仪吵作一团,我夺过太祝手中的火把,把整头黑牛扔进燎炉。

骊山脚下的青铜熔炉烧到第七个年头时,我梦见自己变成了炉膛里的青烟。六国的钟鼎礼器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后凝成十二尊三十丈高的金人。天明时工匠来报,说咸阳宫门前最大的铜人眼角渗出血泪,我提着鹿卢剑去砍,剑刃崩了口子——那分明是燕国太子丹佩过的青铜钺改铸的。

李斯捧着新制的度量衡铜诏版进殿时,我正在数燕地贡来的黍米。三百粒排成一寸,刚好卡死楚地的宽幅布帛。\"那些儒生又在博士宫闹事?\"我故意把韩地的陶豆摔在齐国的量器里,碎碴子溅到赵高新制的官靴上。他跪着擦地时,后颈露出道新鲜的鞭痕——昨夜里刚处置完私藏《诗经》的邯郸商贾。

第一次东巡是在灭齐后的第三个春天。泰山脚下的儒生为封禅礼仪吵了三天,我让蒙毅把他们的竹简全扔进山涧。夜里独坐玉皇顶,山风卷着松涛扑进冕服,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楚地巫歌。火把连成长龙,竟是数百黔首抬着周天子的木主牌位在哭庙。

回程路上经过博浪沙,有陨铁砸穿副车时,我正盯着张良通缉令上的画像出神。这个韩国贵族后裔长得像极了韩非,连悬赏金额都故意定成《五蠹》竹简的字数。蒙恬带兵搜山时,我在断成两截的青铜轺车上找到块焦黑的羊皮——画着当年荆轲献过的督亢地图。

焚书那夜咸阳城亮如白昼。博士宫燃起的火堆里,有个白发老儒把《尚书》塞进裤裆,被烧红的铁钳烫穿了子孙根。我蹲在焦尸旁扒拉灰烬,突然摸到片没烧透的龟甲——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谶文,笔迹和当年邯郸城隍庙的卦签一模一样。

修驰道的刑徒里混进个楚国巫师,说能用云梦泽的鳖血占卜。我让他算算徐福到哪片海域了,这厮竟敢盯着我耳后的老人斑说\"陛下魂归东南\"。蒙毅要将他车裂时,我改了主意——命人把他绑在直道施工现场,让往来的囚车碾够三千六百遍。

长城合龙那段日子,我总在半夜惊醒。雁门关传来的民谣里唱\"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监军报上来的尸骨垒得比城墙垛口还高。有次巡边时遇见个哭倒城墙的老妇,她怀里抱着的断手还攥着南郡的户籍竹牌。我让赵高把断手制成漆器,连同阵亡名册一起送还她家乡县令。

坑儒那日飘着鹅毛雪。咸阳郊外挖了七百个土坑,太史令哆嗦着记录死者籍贯时,笔尖的朱砂混着雪水化开,像极了当年邯郸巷口的血冰碴。有个临淄儒生临刑前大笑:\"陛下焚书,可烧得尽天下人脑中的文字?\"我夺过士卒的长矛捅穿他咽喉,热血流到手腕上才发现矛头刻着\"墨家相里氏\"的印记。

徐福第八次出海归来时,我正在试穿新制的金缕玉衣。这个方士鬓角也白了,却献上株三丈高的珊瑚树,枝桠间挂着燕齐两地童男的魂魄符。我摸着珊瑚上刻的蓬莱仙山图,突然发现某处海湾与琅琊台地形暗合——分明是楚国旧贵族藏身的据点。

最后一次南巡前,占星官说荧惑守心。我连夜让赵高改制诏书,把扶苏的名字从七块玉璧上磨去。洞庭湖遇风浪那夜,梦见面目模糊的孩童在湘山祠哭爹娘,惊醒后下令伐尽湘山树——没想到烧红的斧头竟熔成了十二金人的脚趾甲。

九嶷山祭舜时,我咳出的血染红了潇水。随行太医说是岭南瘴气所致,我却认出这是当年娘亲在蕲年宫吐过的黑血。李斯递来的丹药越来越苦,有天砸开蜡丸发现里面裹着\"亡秦者胡\"的帛书,落款处盖着匈奴单于的狼头印。

沙丘宫最后那夜,铜壶滴漏声特别响。我让赵高取来尘封的邯郸泥偶,拼到第三块碎片时突然看清——那残破的陶俑脸上,竟长着胡亥的胎记。窗外闪过道黑影,像极了二十年前被扔进井里的那个襁褓形状。玉玺突然滚落案头,印泥在遗诏上拖出条血红的轨迹,恍如当年车裂嫪毐时溅落的绛绸。

骊山陵墓的甬道灌满水银那日,我摸着胸口跳得七零八落的心脏,突然想起邯郸老宅屋檐下的麻雀。它们总在雪天啄食娘亲撒的黍米粒,有只跛脚的每次抢不到食,最后冻死在糊窗的葛布里——就像我现在数着滴漏等死的模样。

最后一次出巡前,太医令端来的药汤泛着诡异的翡翠色。我故意打翻玉碗,看着药汁在地砖缝里爬成条小蛇,恍惚是当年吕不韦腰间玉带钩的纹路。赵高跪着擦拭时,袖口滑出的绢帕角上绣着楚地巫蛊符,和他给胡亥讲故事的口气一样甜腻。

长江上的风浪掀得龙舟左倾三十度时,我攥着船舷青铜兽首,指甲缝里嵌进青绿色的铜锈。蒙毅说这是湘君作祟,我却看见浪花里浮沉着当年扔进井里的婴孩襁褓。那块青鸾纹的绸缎泡得发白,裹着截湘妃竹——分明是李斯上月递的南郡密折所用。

衡山郡守献上的灵龟有脸盆大,龟甲裂纹拼出\"祖龙死\"三个字。我笑着让庖厨炖了龟汤,汤里浮着的眼珠盯着我耳后新长的褐斑。当夜梦见十二金人在咸阳街头狂奔,踩碎的每一块地砖都溅出六国文字,有个戴獬豸冠的人影在收拢碎片——竟是韩非的模样。

琅琊台的石碑被海风蚀去了半边字,我摸着\"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那句,指甲突然在\"千\"字刻痕里抠出粒带血的黍米。徐福第九次出海那日,我把他最宠的童男绑在礁石上喂海鳖,这方士的罗盘针却始终指着会稽方向——那里有楚将项燕的衣冠冢。

沙丘宫的七月热得能蒸熟鼋鼍,我躺在冰鉴围成的榻上,听着融化的雪水沿着青铜蟠龙纹往下滴。赵高说这是东郡坠星的位置,那些刻着\"始皇帝死\"的陨石碎屑,正被铸进驰道旁的界碑里。最后一次试穿金缕玉衣时,玉片缝隙渗进的血把丝线染成嫪毐紫貂尾的颜色。

遗诏是在子夜口述的。李斯笔尖的墨滴在\"兵属蒙恬\"的\"蒙\"字上,洇出个邯郸土话里骂人的形状。我让他重抄三遍,每遍都故意把\"与丧会咸阳而葬\"的\"葬\"字少写一横——当年娘亲在蕲年宫摔碎的玉枕上,就有这个缺笔的刻符。

最后那口痰卡在喉头时,我数着赵高睫毛颤动的次数。二十七下,正好是当年反对我即位的宗室老臣人数。他捧药碗的手白得像娘亲抹了铅粉的脸,腕骨凸起的形状和吕不韦饮鸩用的玉壶把手一模一样。屏风外飘进句楚地童谣,调子跟昌平君叛变那夜城头的号角声严丝合缝。

铜棺合盖前,我右眼的血痂突然脱落。透过三重漆绘的棺椁,看见胡亥正在撕扯盖过玺印的绢布,李斯把蒙毅的头颅塞进装诏书的铜匣,赵高拿鹿卢剑挑着扶苏的衣带在咸阳宫柱上比划。十二金人开始融化,脚底淌出的铜水灌进郑国渠,把当年那个刻着\"疲秦\"的青铜匣冲回了韩国旧都。

骊山地宫深处的长明灯芯爆出个火星时,我听见邯郸城头最后的赵卒在喊:\"政儿,回家吃饭!\"娘亲的捣衣杵敲打着水银江河的堤岸,吕不韦的沉水香混着嫪毐被车裂时的血腥气,在墓道里酿成醇厚的酒浆。有个三岁孩童蹲在陪葬坑边玩泥偶,他数兵马俑的眼睫毛数目,和我当年在章台宫数竹简上的\"制曰可\"一样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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