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深秋,新宜县招待所二楼会议室的玻璃窗结着层薄霜,二十多位干部围着长桌,目光都落在主位上那个清瘦的中年人身上。
侯家明端起那只破旧的搪瓷缸,里面的浓茶已经凉透,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随着茶水流入喉咙,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仿佛是他内心的焦虑和无奈在呐喊。
这已经是他就任主管工业的副县长的第三周了。
然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主持召开了不下十次的经济会议,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来打破目前的困局。
“咱们新宜要发展,总不能守着那几亩薄田喝西北风吧!”侯家明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丝愤怒和无奈。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文件被震得沙沙作响,钢笔也在文件上划出了一道歪斜的墨痕。
“地委三天两头催我们完成经济指标,可财政拨款就那么一点点,诸位,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局该怎么破?”
侯家明的目光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启发或者建议。
然而,会议室里却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轻易开口。
只有墙角的那座老式座钟,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走着,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突然,后排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却显得有些嗫嚅:
“要不……再跟上头申请一下,建个化肥厂吧?邻县都已经批下来了……”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打断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国家计划内的项目,根本轮不到新宜这个小小的农业县。
散会后,侯家明裹紧褪色的中山装,踩着满地落叶往家属院走。
寒风卷着枯叶扑在脸上,他的思绪乱成麻路过县供销社时,橱窗里陈列的的确良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如今老百姓手里有点余钱,可全县连个像样的服装厂都没有,布料都要托关系去省城买。
推开家门,妻子赵芙蓉正在煤炉上炖萝卜汤,雾气氤氲中,她转身露出温婉的笑:
“家明回来了?先喝碗热汤暖暖。”
侯家明看着赵芙蓉忙碌的身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为县里的事犯愁吧?“赵芙蓉将汤碗推到他面前,“我在菜市场听人说,现在都在传要搞责任制,既然公家的钱难要,为啥不试试让集体和私人合办企业?”
侯家明差点呛到,烫得直哈气:“你正敢想,这这不是走资本主义尾巴?
“尾巴什么尾巴!“张明秀少见地提高了嗓门,“你当我没读过报?小岗村都分田到户了!咱们办服装厂,既能解决就业,又能赚钱交税,怎么就不行?“
她转身从柜子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报纸,“你看,上海那边都在搞来料加工了。”
侯家明盯着报纸上的铅字,心跳突然加快。
赵芙蓉说得没错,地委书记在大会上也说过“胆子要大,步子要稳”。“可办厂谈何容易?资金、技术、场地……?”
“你担心个啥,家里有现成的财神菩萨,你不会去找大嫂?”赵芙蓉提醒道。
侯家明顿时打开了思路,“对呀,大哥在市里当书记,大嫂素来本事大,搞点钱在县里办厂还不是小菜一碟?”
于是当天就去了省城,恰遇侯宝国与张明秀都在家。
于是侯家明把事儿对二人一说,侯宝国与张明秀当即表示支持他的想法。
张明秀决定随侯家明回县里一趟,建厂资金由她一人全包了。
“资金我来想办法。“张明秀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些年我做些小买卖,攒了些钱,凑个启动资金没问题。”
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家明,我虽是妇道人家,但也知道,这是咱们新宜的机会。”
三天后,县委常委会上,侯家明将连夜写好的报告拍在桌上:“同志们,我提议在城郊划出二十亩地,建一座集体所有制服装厂!”
会场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拍案而起:“胡闹!这要是出了事,谁担责任?”
“我担!“侯家明猛地站起,中山装的第二颗纽扣崩落在地,“地委给咱们的任务是三年内工业产值翻番,按老路子,十年都办不到!咱们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他转头看向坐在列席席的张明秀,她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鼓励。
1979年春,新宜服装破土动工。
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张明秀戴着草帽和工人们一起搬砖,汗水浸透了蓝布衫。
侯家明四处奔走,从省轻工厅请来三位退休老师傅,又破格从化工厂调来技术骨干尹家兴担任厂长。
尹家兴在化工厂多年,攒足了管理经验,当个厂长完全能胜任。
“侯县长,这机器可金贵着呢!“尹家兴擦着额头的汗,指挥工人吊装从上海淘汰下来的缝纫机,“听说省城纺织厂的老师傅都不愿意来,说咱们是草台班子。”
侯家明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明天我亲自去省城请人,咱们就用诚意打动他们。”
服装厂招工那天,县城主干道挤得水泄不通。三百多个年轻人攥着报名表,在寒风中排了整夜的队。
张明秀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声音都喊哑了:“姐妹们,咱们厂不光教技术,还发劳保鞋!”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几个姑娘偷偷抹起了眼泪,她们终于不用再困在农田里,有了靠手艺挣钱的机会。
半年后,第一批印有“新宜”字样的的确良衬衫下线。
侯家明带着样品跑到省城展销会,被抢购一空。
消息传回县里,缝纫机的哒哒声昼夜不停,工人们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自豪。
深夜的办公室里,侯家明看着账本上的盈利数字,眼眶发热。当上副县长后主持工作的第一炮打响了。
他推开窗,远处服装厂的灯光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恍若繁星坠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