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门烟火
渝城的太阳高悬在两江交汇处,
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无情地烘烤着大地。
经过了十来天的风餐露宿,
此刻朝天门码头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仿佛能烤熟鸡蛋。
徐天亮蹲在石阶上,嘴里啃着馒头,
眼睛却不时地瞄向正在和船夫讨价还价的古之月。
他的袖口被刘海棠紧紧攥着,
那力度大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要把他的袖子扯下来。
刘海棠就像一只挂在他胳膊上的小藤椒,
怎么甩都甩不掉。
“班头,你倒是说说,”
徐天亮有些无奈地扯了扯被攥皱的灰布衫,
用带着点金陵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总不能让海棠妹子睡军校操场吧?
教导队的那些弟兄们可都是如狼似虎的,
盯着她直流口水呢,我要是让她在那儿过夜,
肯定得挨上十斤重的军棍啊!”
古之月听到这话,猛地转过脸来,
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苏北腔里似乎还掺杂着些许辣椒的味道:
“你还有脸说?
前几天在凤凰城的时候,
是谁把海棠妹子的包袱塞进自己干粮袋里去的?
现在倒装起正人君子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荷叶包,
荷叶包里的酱牛肉香味如同一股清泉,
瞬间飘散开来,与江水的腥气交织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这股香气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让人不禁垂涎欲滴。
刘海棠的湘潭话像一颗颗炒蹦的豆子,
噼里啪啦地从她嘴里蹦出来:
“我才不做什么杂役呢!
也绝对不会去租房子住!
更不可能回那个什么徐公馆!”
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一丝倔强和决绝。
说话间,她的指尖如同雨点般戳着徐天亮的后背,
每一下都充满了力量。
而她脚下的布鞋则在青石板上蹭出了刺啦刺啦的响声,
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的不满和愤怒。
“阿爹临终前可是说过的,
跟着穿灰布衫的好心人就有饭吃!”
刘海棠的话语中透露出对父亲的深深怀念和对徐天亮的依赖,
“你看看你,衣裳都被我洗得破出三层补丁了,
还想甩掉我?门儿都没有!”
就在这时,徐天亮突然像触电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馒头渣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掉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似乎有些慌张,连忙说道:
“好好好,先不说这个……”
他的目光越过刘海棠,投向了江面上来回穿梭的舢板。
突然间,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死死地盯着远处天际线冒出的几个小黑点。
那几个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徐天亮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那是什么?”
徐天亮喃喃自语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恐惧。
站在一旁的古之月见状,心中暗叫不好。
他早就料到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以早已准备好了三套应对方案。
头一条,刘海棠希望张教育长能帮她在军校厨房找个打杂的工作。
虽然整天都要忍受油烟味的侵袭,
但至少这样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解决温饱问题。
第二条,刘海棠想在校门外租一间吊脚楼居住。
虽然那房子的木板墙有些漏风,
但好在离学校很近,
徐天亮值夜班时可以方便地照应她。
然而,最下策的选择就是把刘海棠送回徐公馆。
他听说那是渝城里的一座小洋楼,
尽管现在受到了战火的影响,
但应该还有一些老仆人在看守。
“第三条还是算了吧。”
徐天亮咬了一口馒头,一些碎屑掉落在他的领章上。
他苦笑着说:
“我家老头子要是看到海棠妹子,
肯定会气得把算盘珠子都拍碎在我脑门上,
还会说我拐带良家妇女呢。”
就在这时,刘海棠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徐天亮的手腕,
她的指尖异常冰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不回去!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静静地凝视着江面上漂浮着的茶叶蛋壳,
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了长沙城外那棵古老的槐树,
那棵见证了她无数回忆的槐树。
在那个夜晚,月光如水,洒在槐树下,
她与他相对而立,
他将全部的银元塞进她的掌心,眼中满是深情。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这话我在湘江渡口就说过的。”
她轻声呢喃着,仿佛这句话还在耳边回荡。
徐天亮的耳尖突然泛起一抹红晕,
他刚想开口辩解,
码头尽头的警报器却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
那声音如同一把生锈的刀,
直直地刺进人的脊梁骨,让人毛骨悚然。
古之月后颈的伤疤突突直跳——
这动静比草鞋岭的九二炮还瘆人。
他猛地把海棠摁进防空洞:
\"日他娘!鬼子来下蛋了!\"
六架九六式轰炸机从云层里钻出,
肚皮下坠着的炸弹活像产卵的蜈蚣。
一枚砸中民生公司的货轮,江面腾起三丈高的火柱。
烧焦的棉花包在浪里沉浮,
像极了南京沦陷那夜漂满长江的浮尸。
\"看!咱们的飞机!\"
码头苦力突然指向北天。
四架伊尔-15划破硝烟,
机翼上的青天白日徽在夕阳下泛血光。
徐天亮扒着防空洞口数弹痕:
\"乖乖!老毛子的铁鸟够硬气!\"
正在卸货的挑夫们惊恐地扔下扁担,四散奔逃。
卖冰粉的小摊子也被撞翻,
红糖水在青石板上流淌,
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痕迹。
就在这时,又一颗炸弹如恶魔般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了江心。
巨大的气浪掀起了舢板的船篷,
滚烫的江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浇在人们身上。
燃烧的机油味弥漫在空气中,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徐天亮反应迅速,
他一把将刘海棠紧紧地按进石缝里,
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
古之月则趴在他们上方,用身躯挡住了飞溅的木片。
她的苏北话里带着一丝颤抖:
“天亮!快看江面!”
二十步外的货船正熊熊燃烧着,
火势凶猛异常,仿佛要将整个江面都点燃一般。
船上的船工们惊恐万分,他们紧紧抱着木板,
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江中,试图逃离这可怕的灾难。
然而,日军轰炸机的轰鸣声却如恶魔的咆哮一般,
完全掩盖了他们的哭喊声,让人无法听清他们的求救。
刘海棠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突然,她瞥见一枚炸弹如流星般急速划过桅杆,
然后在水面上轰然爆炸,激起一丈高的巨大水柱。
水花四溅,形成一片水雾,而在这片水雾中,
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被强大的气浪猛地掀进了江里。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着,双手紧紧抱住孩子,
但仅仅挣扎了两下,便被江水无情地吞没,消失在了波涛之中,
只留下孩子那凄厉的哭声在江面上飘荡,
仿佛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孤独而无助。
“跟紧我!”徐天亮的声音在刘海棠耳边响起,
他紧紧地拽着刘海棠和另一个人,拼命往码头的防空洞跑去。
他们的脚下是满是碎瓷片的道路,
十分湿滑,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徐天亮的心跳急速加快,
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
那是旁边的米铺着火了。
滚滚黑烟夹杂着火星子,
像一条凶猛的火龙一般,直冲向天空,
将半边天都染成了铁锈色,让人感到窒息和恐惧。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四架涂着青天白日徽的战机如神兵天降般从云层中钻了出来。
刘海棠定睛一看,认出那是伊尔 - 15战斗机。
只见它们的机翼下,机枪正喷吐着愤怒的火舌,
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死死咬住了一架日军轰炸机的尾巴。
码头上的百姓们忘了逃跑,趴在石堆后欢呼,
刘海棠看见徐天亮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
当第一架日机拖着滚滚黑烟一头栽进江面时,
人们的欢呼声还未完全落下,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扼住了喉咙。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
六架日军护航的零式战机如鬼魅一般,
突然从云层中猛扑而下,
它们的出现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刹那间,机枪子弹如狂风暴雨般倾泻在码头上,
青石板被打得火星四溅,仿佛要炸裂开来。
徐天亮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心跳急速加快,仿佛要冲破胸腔蹦出来。
就在这时,他瞥见一架伊尔-15的机翼被密集的子弹打断,
飞机失去平衡,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摇欲坠。
飞行员紧急跳伞,但不幸的是,
他在半空中被流弹击中,
降落伞瞬间被撕裂成破布,
无助地飘进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他们只有四架!”
古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颤抖着手指,数着天空中盘旋的黑点。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
因为日军的战机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是他们的三倍还多!
紧接着,第二架伊尔-15也被击中了油箱,
飞机尾部喷出长长的火舌,如一条火龙般掠过江面。
机翼几乎擦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货船桅杆,
火星四溅,场面异常惊险。
刘海棠紧紧攥着徐天亮的手,
突然像触电般松开了。
她的目光被码头上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吸引住了,
那孩子正坐在燃烧的摊位前,哭得撕心裂肺,
火星子不断地落在他的衣襟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等我!”
刘海棠来不及多想,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她的布鞋在滚烫的石板上急速奔跑,
留下一串黑色的焦痕。
“海棠!”
徐天亮骂了句脏话,
正要追,古之月拉住他:
“看天上!”
最后一架伊尔 - 15 已经被三架零式咬住,尾烟拖得老长。
就在这时,夕阳的余晖里突然冒出个银灰色的影子 ——
是架老旧的霍克 3 战机,
机翼上的青天白日徽已经褪成浅灰色,
却在阳光里泛着金属的冷光。
霍克战机的引擎声像头怒吼的豹子,
撕裂了日军战机的包围圈。
飞行员显然是个老手,
一个漂亮的殷麦曼翻转,咬住了一架零式的尾巴。
刘海棠抱着孩子躲在石柱后,
看见霍克的机枪喷出火舌,
零式的机翼当场被打断,旋转着坠向江面。
“好样的!”
徐天亮站起来,不顾古之月的拉扯,朝着天空挥舞拳头。
霍克战机在日军机群里左冲右突,
像片倔强的柳叶,在钢铁的风暴里翻飞。
但毕竟寡不敌众,一枚子弹击中了它的机翼,
黑烟开始从驾驶舱冒出。
飞行员做了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动作。
他驾驶着弹痕累累的战机,突然拉升,
朝着最前面的日军轰炸机撞去。
夕阳的红光里,日军飞机躲避动作太大,
与相邻的飞机相撞而爆炸,碎片像烟花般散落江面。
剩下的日军战机显然被震慑了,
编队开始混乱,终于调头向东方退去。
码头上的百姓们沉默着,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
直到那架遍体鳞伤的霍克战机再次掠过江面,
飞行员摇晃着机翼,像是在和地上的人们告别。
刘海棠看见徐天亮的喉结动了动,
突然想起他说过,他父亲曾是笕桥航校的教官,
家里还留着半架航模。
硝烟还没散尽,战区的参谋就找到了他们。
男人的军装上沾着木屑,
显然刚从倒塌的民房里钻出来:
“徐学员,古学员,跟我进城吧,教育长等着你们呢。”
他瞥了眼刘海棠,欲言又止。
四人在暮色里走着,
渝城的灯火在山腰上明明灭灭,
像散落的星星。
刘海棠抱着捡来的孩子,转交给救济署的时候,
突然发现徐天亮的背影有些佝偻 ——
他的右肩还沾着爆炸时溅的火星,布料烧出个焦洞。
军校大门的木牌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卫兵拦住刘海棠时,她正往徐天亮怀里躲着:
“我要跟着他!”
湘潭话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去哪儿,我去哪儿,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徐天亮看着卫兵为难的脸色,
突然笑了,金陵话里带着点苦意:
“妹子,军校可不是过家家的地儿,
半夜三点就得起来练刺刀,你受得了?”
刘海棠梗着脖子:
“湘江的水比刺刀冷,保安团的枪托比晨训重,我都受得了。”
她望着门内影影绰绰的营房,
突然想起那个在江边抽了整宿烟的背影,
“你能受的,我也能。”
参谋咳嗽了两声:
“要不先安置在招待所 ——”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紧急集合的号声,
尖锐的音浪划破夜空。
徐天亮身体猛地绷紧,
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却听见刘海棠在耳边轻声说:
“你看,连老天爷都不让我们分开。”
夜风带着硝烟味吹过军校的梧桐树,
古之月望着校门前拉扯的两个人,
突然想起朝天门码头上那架摇晃翅膀的霍克战机。
有些缘分,就像战机划过天空的轨迹,
一旦留下,就再难抹去。
而刘海棠眼里的光,比任何军功章都要明亮,
那是乱世里最坚定的锚,
让徐天亮这样的浮萍,
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岸。
卫兵最终还是放行了,
条件是刘海棠必须在天亮前离开。
但古之月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
这个倔强的湘潭妹子,准会蹲在营房门口,
像株扎根石板缝的野草,任谁也拔不走。
毕竟,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
能抓住的温暖太少,少到让人愿意用命去守着。
军校的路灯在夜里次第亮起,
照着三个疲惫的身影走向营房。
远处的江面还漂着未灭的火光,
却总有更亮的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就像那架消失在夕阳里的霍克战机,
虽然伤痕累累,却让看见的人知道,
总有人在为黎明而战,总有人愿意用翅膀挡住黑暗。
而对于刘海棠来说,徐天亮就是她的翅膀。
哪怕这翅膀上满是弹孔,
她也愿意紧紧抓住,跟着他飞向任何地方 ——
哪怕是枪林弹雨,哪怕是万劫不复。
毕竟,在湘江渡口的那个夜晚,
当他把全部的银元塞进她掌心时,
就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如今,这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遮风挡雨的树。
夜深了,渝城的灯火依旧闪烁。
徐天亮望着营房里简陋的床铺,
突然发现刘海棠已经靠着墙角睡着了,
怀里还抱着捡来的《孙子兵法》。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指尖触到她手背上的烫疤 ——
那是在长沙城外被保安团踢翻铁锅时留下的。
窗外,又一架战机的引擎声掠过夜空。
徐天亮知道,明天又会是新的战斗,
但此刻,看着熟睡的刘海棠,
他突然觉得,哪怕前路再难,也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毕竟,在这乱世里,有人愿意跟着你,
把生死都交到你手里,
这本身,就是最珍贵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