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断锁
正月十八的沱江,寒冷刺骨,江面上漂浮着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凌,
仿佛是大自然赐予这片水域的独特装饰。
然而,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缉私总队的营房内却是热气腾腾,弥漫着浓郁的董酒香气。
孙总队长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陶土酒坛,大步流星地撞开了营房的木门。
“小古!老子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刘麻子那里偷来了他压箱底的好货!”
他操着一口地道的合肥腔调,夹杂着浓烈的酒气喊道,声音之大,
甚至惊得屋檐下躲避严寒的麻雀都扑棱棱地飞走了。
此时,古之月正在专注地擦拭着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二十响手枪。
枪身上的铜哨在昏黄的油灯灯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听到孙总队长的呼喊声,他抬起头来,刚要开口说话:
“总座,我这生辰……”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只装满美酒的大碗已经被硬生生地怼到了嘴边。
“喝!别废话!
想当初在淞沪战场上,
你和徐天亮背着老子冲过了三道敌人的火线,那叫一个英勇无畏!
今天要是不喝醉,就不配做咱们缉私总队的好汉!”
孙总队长大声吼道。
古之月无奈一笑,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
孙总队长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随手一甩,将自己那件厚重的大氅扔在了一旁的弹药箱上。
“要说这董酒啊,可有不少讲究呢!
它采用的是‘三伏制曲、三九取酒’的传统工艺。”
孙总队长兴致勃勃地说着,同时用手指蘸了一些酒水,
在面前那张破旧的桌板上开始比划起了窖池的形状。
“而且啊,这遵义董公寺的水脉可是直接连通着赤水河,
所以酿出来的酒带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想当年,就连那个国府的王兆铭在重庆设宴招待宾客的时候,
也指明非要喝董酒不可呢!”
说到这里,孙总队长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古之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轻轻地晃了晃,
然后一脸神秘地问道:
“那这个呢?”
话音刚落,一股浓郁的茅台酒香气瞬间喷涌而出,
犹如一条灵动的蛟龙在空中盘旋。
这股醇厚的酱香直接钻进了孙总队长的鼻腔里,
把他熏得猛地一拍大腿,瞪大了眼睛吼道:
“哎呀呀,你这个败家玩意儿!
这么好的茅台怎么能这样对待呢?
这可是要用上等的紫砂壶慢慢温着喝,
才能品出其中的韵味啊!”
说到这里,孙总队长突然压低了嗓音,仿佛生怕旁人听到一般,
凑近古之月耳边轻声说道:
“我跟你讲哦,我可听人说了,民国二十四年的时候,红军路过那个茅台镇,
当时周先生还用这茅台给伤员们消毒呢!
据说啊,那真正的窖藏好酒倒出来时,酒柱就像丝绸一样细长,
而且足足能够拉到三寸都不会断!啧啧啧……”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原来是孙二狗风风火火地拎着一大块香喷喷的腊肉闯了进来。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腔调,大声嚷嚷着:
“我说两位长官,你们别光在这里说说说,倒是赶紧喝起来啊!”
说着,他像是变戏法似的,忽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来,得意洋洋地笑道:
“嘿嘿,俺刚才在那雷公山上偶然间扒拉出一筒苗家的猴儿酒,
来来来,大家一起尝尝鲜!”
三人相视一笑,纷纷举起手中的大碗,
狠狠地一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宛如战场上金戈相交的声音。
紧接着,他们仰起头,将各自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刹那间,董酒独特的药香味、茅台浓郁的酱醇味以及猴儿酒那略带野性的果酸味在喉头交织在一起,
相互厮杀碰撞,其激烈程度竟然比起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独山伏击战还要更胜一筹。
酒过三巡之后,古之月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迷离恍惚起来。
只见他醉醺醺地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后,忽然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锁片。
那锁片的表面已经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上面精心錾刻着的“长命百岁”四个字也被一道深深的弹痕无情地劈成了两半。
而连接锁片的链子上,则还粘连着一些黑乎乎的、早已烧焦的皮肉。
\"乐凌满月时,我干爹汪老板打的…\"
苏北腔突然发涩,\"金陵城破那日,锁片锁在寒冷的江水中…我攥着这头,我家乐凌攥着那头…\"
孙总队长的大手突然压住锁片:
\"民国二十六年冬,你和徐天亮背着我从蕰藻浜阵地往租界爬。\"
合肥腔混着酒嗝,
\"日本人的探照灯扫过来,你把我塞进臭水沟,自己引开追兵…
那会儿你后背嵌着三块弹片,血把棉袄冻成铠甲。\"
酒碗突然炸碎在地。古之月眼眶通红:
\"总座,我听见乐凌在防空洞里哭…铁门太厚…\"
\"哭个卵!\"
孙总队长扯开衣襟,胸口弹疤狰狞如蜈蚣,\"老子的魂早丢在蕰藻浜了!活着的都是借尸还魂!\"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那更鼓一声声地敲打着,仿佛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当更鼓敲响第三声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只见机要员神色慌张地撞开房门,手中紧紧握着一份电报,高声喊道:
“军政部急电!”
屋内的灯光有些昏暗,但那份电报上何总长的署名却格外刺眼,
犹如一把利剑直刺人的双眼,让人不禁感到一阵刺痛。
孙总队长接过电报,快速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只见电报上写道:
“……限孙半月内赴渝陈述戡乱事宜……”
孙总队长将电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沉思片刻后,转头对一旁的古排长说道:
“古排长,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老子去渝城走一趟!”
说罢,他突然伸手摸进怀中,掏出了一份军校调令,递给古之月,接着说道:
“顺道去中央军校报个到——
宋部长特意给你留了初级班的席位!”
古之月接过调令,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他紧握着手中的长命锁,嘲讽地说道: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上个什么学堂啊?”
孙总队长听后,哈哈大笑起来,用力一挥自己的大氅,
带起一股劲风,瞬间将桌上的油灯扑灭。黑暗中,只听见他大声嚷道:
“学个卵!让你去不是真读书,而是去认认那帮少爷羔子的脸——
下回在战场上碰见他们,咱们揍起来也能顺手些!”
宁静的夜晚,营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柔而悠扬的歌声,那是芸娘吟唱的童谣:
“渝城雾,锁江渡,锁得住青天锁不住墓……”
歌声如泣如诉,仿佛诉说着这座城市背后隐藏的无数故事和秘密。
月光如水洒落在营房前的空地上,阿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拿着针线,正在仔细地修补着一条百褶裙。
她专注的目光随着银针的穿梭移动,每一针都显得那么细腻而认真。
这条裙子原本属于她,但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破损了。
此刻,她用孙二狗从战场上缴获的桂军旗作为布料,小心翼翼地将其缝补起来。
当银针轻轻划过桂军旗时,一只栩栩如生的血蝶渐渐在裙摆上显现出来。
它似乎想要挣脱束缚,展翅高飞。
这只血蝶仿佛象征着阿花内心深处对自由和美好生活的渴望。
与此同时,在营房的另一角,古之月默默地将一枚长命锁紧紧地藏在了内衣里面。
这枚长命锁承载着她对家人深深的思念和祝福。
开拔的日子即将到来,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战火与危险,
但这枚小小的长命锁却给了他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孙总队长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过来,
他那双大头皮鞋重重地踩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眼前忙碌的士兵们,他感慨地说道:
“有个念想也好!”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饱含着对大家的关怀和鼓励。
“锁魂的物件……”
一旁的苏北战士低声呢喃道,他的声音混杂着呼啸而过的江风,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但大家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这些寄托着情感的物品,
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他们心灵的支柱,给予他们坚持下去的动力。
第二天清晨,运兵车缓缓驶出独山垭口。
车轮滚滚向前,扬起一片尘土。
就在这时,城外的路口上突然炸开一股青烟——
原来是桂军埋下的诡雷被引爆了!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让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古之月急忙回头望去,只见埋葬长命锁的地方,新土已经被几只饥饿的野狗刨开。
那枚银锁片暴露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血红色光芒。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安静。
孙总队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熟悉的合肥小调:
“正月里来正月正,赊刀人过江问前程……”
然而,崎岖不平的道路使得车辆不断颠簸,他的歌声也随之变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最终,那些歌词如同飘散在渝江上的雾气一般,渐渐地消失在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