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防浦口
浦口码头的北风卷着煤灰往人脖子里钻,古之月把领子竖起来都挡不住这刺骨的寒。
从上海来到浦口已经好几天了,海州军营的兄弟来到这里的十不存一。
他蹲在税警总团临时营房的屋檐下,看着徐天亮用刺刀撬开第十七个沙丁鱼罐头。
\"这他娘叫军需?\"徐天亮举着生锈的刀尖,半条沙丁鱼粘在刀刃上晃荡,\"财政部那帮孙子是不是把宣统年的存货都翻出来了?\"
古之月伸手去接罐头,铁皮边沿的毛刺扎进掌心:
\"知足吧,周副官说首都的守备部队连咸菜疙瘩都响亮。\"
话音没落,远处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刺响,黄军长的大氅在车门口一闪,办公楼的木楼梯立刻咚咚作响。
只见周副官艰难地抱着那厚重的账本,费力地从光线昏暗、略显杂乱的仓库中缓缓钻了出来。
他脸上满是尘土,原本干净整洁的军装此刻也显得有些邋遢不堪,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副眼镜,镜片上已经完全被一层浓厚的雾气所覆盖,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睛。
周副官一边用手擦拭着眼镜片上的雾气,一边大声呼喊着:
“古老兵,徐老兵,你们两个动作快些,赶紧去把弟兄们的晌午饭给分发下去!”
这位来自上海的军需官,平日里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就好似一直坐在银行柜台后面专心致志打着算盘一般。
哪怕如今正处于紧张的撤退时刻,他依然没有忘记将自己那副金丝眼镜擦得闪闪发亮。
就在这时,一个罐头忽然咕噜噜地滚到了徐天亮的脚边。
徐天亮眼疾手快,迅速抬起一只脚稳稳地踩住了那个罐头。
他抬头看向周副官,皱起眉头问道:
“老周啊,先别管这晌午饭了,咱先说这月的饷银到底啥时候能发下来呀?”
然而还没等徐天亮话音落下,周副官像是突然间受到了惊吓似的,猛地压低了嗓音,并以极快的速度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公文包,
同时神色慌张地说道:
“莫问莫问,可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
宋部长早就发话了,这次淞沪会战打得实在太过惨烈,咱们国家的国库都快要被掏空啦!
尤其是咱们税警总团……”
听到这里,古之月与徐天亮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皆流露出一丝忧虑之色。
随后他们便默默地跟在了周副官身后,一同朝着驻地的院子走去。
此时的驻地里,士兵们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整齐有序地列队或训练,而是三三两两松散地聚集在一起。
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低着头窃窃私语着,似乎正在讨论着某个极为重要且令人不安的话题。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异常压抑的氛围,仿佛有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头压在众人的心口,让人感到几乎无法呼吸。
“副官,您倒是给我们个准信儿啊,这月的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下来呢?”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向周副官发问。
面对众多士兵期盼的目光以及焦急的询问,周副官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地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
“诸位弟兄们呐,不是我不想告诉大家确切的时间,只是关于这件事情,我现在真的说不好啊……”。
“财政部那边出了点岔子,钱还没下来。”
当这句话传入众人耳中的瞬间,整个场面仿佛被点燃了一般,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啥?!财政部不发饷了?”
一名满脸惊愕的士兵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吼道。
他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在人群中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副官,你别糊弄我们,老子们卖命打仗,连个饭钱都没有!”
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扯着嗓子喊道,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愤怒与不满。
“就是!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可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啊!”
另一个士兵也跟着起哄,情绪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的话语如同火苗,迅速点燃了周围人们心中的怒火。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士兵闻讯赶来,纷纷聚集在一起。
他们将黄军长的办公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愤怒。
古之月和徐天亮原本只是路过此地,但也被汹涌的人流卷入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事儿恐怕已经闹大了。
李二狗嘴里咬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冷笑着说道:
“老子在闸北挨了将近两个月的炮击,难道就只为换来这一堆破铜烂铁般的铁皮罐头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朝地上吐掉口中的草茎。
“财政部断了咱们的饷。”
徐天亮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宛如一根紧绷的琴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开来。
“而且,从九月份开始就一直没有发放了。”
听到这个消息,人群彻底沸腾了。
东北口音的老赵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他一把摘下头上的钢盔,用力地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妈了个巴子!卖命钱都敢吞?\"湖南伢子王铁锤扯开衣襟露出弹孔伤疤:\"老子这身窟窿眼不值两块现大洋?\"
古之月静静地站在楼下,仰头凝视着办公楼二楼那微弱的灯光。
透过窗帘,可以清晰地看到黄军长高大的身影正来回踱步,仿佛心中有着无尽的忧虑和烦恼。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找军座要个说法!”
这一嗓子犹如点燃了火药桶一般,原本还算安静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人们愤怒的情绪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向着楼梯口疯狂地涌动而去。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黄军长办公室的门被硬生生地撞开了。
此时的黄军长正专注地擦拭着军服上那一枚枚闪耀的勋章,听到声响后,他缓缓地将手中的勋章轻轻地放在桌上。
这位四十多岁、久经沙场的将军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挤满走廊的那些身着灰布军装的士兵们。
“你们这像什么样子?简直是不成体统!”黄军长皱起眉头,大声呵斥道。
然而,他的话语并没有平息众人的怒火。
“我们要饷银!”
“兄弟们不能就这样白白送死啊!”
一声声怒吼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连文件柜上的玻璃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在混乱的人群中,古之月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来到了最前方。
借着明亮的电灯光芒,他终于看清了黄军长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庞。
只见黄军长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发青。
“诸位稍安勿躁,明日我自会前往军委会讨要说法……”
黄军长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
“我们已经在这里驻防好些日子了,每次您都是这样说!可结果呢?”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是李二狗从拥挤的人堆里钻了出来。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半块已经发霉的压缩饼干,激动地喊道:
“我的妹子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我能寄钱回去买药治病呢!”
“黄军长,您可别糊弄我们啊,这事儿要是再出现任何差池,我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个满脸怒容的人扯着嗓子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着,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侧目。
只见黄军长挺直了身子,一脸严肃地大声回应道:
“我以我的项上人头作担保!
军饷已经在运输途中了,请各位稍安勿躁,耐心等待几日便可!”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给在场所有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原本嘈杂喧闹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你瞅瞅我,我瞧瞧你。
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有个人带头喊道:
“好吧,既然黄军长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暂且信他一回。”
随着这句话的响起,人群开始缓缓散去。
黄军长一直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而站在不远处的古之月与徐天亮则对视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也默默地混入人群之中,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开了。
“古哥,这事儿可真是让人烦心呐。”
徐天亮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古之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没办法呀,谁叫咱们选择了当这个兵呢?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就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
说着,他摸了摸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接着提议道:
“走,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这肚子都快饿瘪啦。”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一同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那些刚刚散去的士兵们仍然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古之月听着耳边传来的只言片语,心中暗自思忖着:
这件事恐怕远远没有结束,如果军饷再次出现问题,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到时候说不定真会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希望能尽快用食物填满自己空荡荡的胃,好应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种种状况。
办公室里,黄军长抓起电话的手顿了顿,古之月注意到他中山装袖口磨出的毛边。
当听筒里传来侍从室熟悉的南京官话时,将军的喉结动了动:
\"请转告校长,税警总团...快哗变了。\"
徐天亮突然笑出声,这笑声在死寂的办公室显得格外刺耳。
古之月看见黄军长握着听筒的指节发白,墙上的孙中山像在秋风中微微摇晃。
凌晨三点的汽笛声吸引了浦口军营的所有人。
五辆道奇卡车碾着煤渣路驶进营区,帆布篷下木箱碰撞声让李二狗的眼珠子发亮。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这是拉军饷的卡车来了?”
黄军长看了看楼下的卡车,擦了擦额头的汗,立刻对周副官说道:
“周副官,立马给兄弟们,发饷!”
周副官举着清单的手还在抖:
\"所有人跟我去领军饷,大家排好队,一等兵每人二十三块现大洋,上等兵每人二十八块现大洋,下士...凭指纹领...\"
古之月摸着四十块银元上冰冷的袁大头,听见徐天亮在耳边嘀咕:
\"你说军座拨的是哪路神仙的电话?这军饷说来就来了。\"
他抬头望见二楼窗帘缝隙间腾起的雪茄烟雾,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苏州河畔,黄军长把阵亡名单烧进酒碗时的眼神。
之后古之月望着江对过的家的方向,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中,不知道二老现在怎么样了,凌觅诗过的好不好,儿子长高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