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韵城白鹭区的统帅府内,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房的地板上,将整个房间染成温暖的琥珀色。江淮坐在宽大的檀木桌前,修长的手指在公文上轻轻摩挲。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白鹭鸣叫。江淮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感觉到眼前的光线正在一点点消失,就像被慢慢拉上的黑色帷幕。
三日前医师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江副官,您的眼睛目前已经暂时稳定住了,但您一定要切记,绝对不能受到重伤。”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批阅文件,指尖准确地找到每一处需要签字的位置。这些公文的位置他早已熟记于心——左上角是军务报告,右侧是粮草清单,正中间则是……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准确地拿起了中央那份边境急报。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江淮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是乔鹭。他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统帅府里的每一个人,而乔鹭的脚步声总是特别轻快,像春日里掠过水面的白鹭。
“辛苦你了啊,江淮。”乔鹭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活力,但江淮听出了其中隐藏的疲惫。她今天一定又去视察城防了,最近边境的局势越来越紧张。
江淮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没事,毕竟我是副官。”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不想让她担心。说话间,他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杯,指尖却在桌面上划了个空——茶杯的位置比他记忆中的偏右了半寸。
这个细微的失误没有逃过乔鹭的眼睛。她快步走过来,衣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江淮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还夹杂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
“在这里。”乔鹭温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引导他握住了温热的茶杯。她的指尖有些粗糙,是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但触碰却异常轻柔。
茶杯传递到掌心的温度让江淮微微一怔。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乔鹭特意为他换的新茶——往常这个时辰,茶水早就凉了。
“今天的边境报告看完了吗?”乔鹭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刻意放得很平静。但江淮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最近敌军在边境频繁调动,而他的眼睛……
“看完了。”江淮啜了一口茶,是安神的菊花茶,加了蜂蜜。“东北方向的哨站需要增派三十名增援,我已经调了白鹭营的精锐过去。”他顿了顿,“不过,统帅大人亲自来书房,应该不只是为了问这个吧?”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江淮感觉到乔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即使隔着墨镜,那目光也灼热得让他心跳加速。他知道乔鹭在看什么——医师说过,当他的瞳孔完全变成灰白色时,就离那个时刻不远了。
“江淮……”乔鹭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三天后的出征,你留在城里。”
茶杯在江淮手中一晃,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不行。”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作为副官,我必须随行。”
“你的眼睛……”
“我的耳朵比所有人的眼睛都好用。”江淮摘下墨镜,露出那双已经蒙上灰雾的眼睛,“而且,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北境的每一寸土地。”
乔鹭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她的声音终于失控,“医师说……说一旦你完全看不见就……”
江淮摸索着抓住乔鹭颤抖的手。她的掌心有汗,冰凉潮湿。“乔鹭,”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统帅”,“正因如此,我更要去。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战,那么让我死在守护你的战场上,而不是病榻上。”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乔鹭的伪装。她突然俯身抱住了江淮,将脸埋在他的肩头。江淮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制服——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见到乔鹭哭。
“答应我……”乔鹭的声音闷在他的肩膀上,“答应我你会活着回来。”
江淮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在逐渐黑暗的世界里,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她头发的触感,像最上等的丝绸。“我答应你。”他撒谎道,因为两人都知道,这承诺太过奢侈。
乔鹭的泪水浸透肩头的触感,让江淮的思绪突然飘回了二十年前的白鹭区港口。记忆中的咸涩海风与此刻书房内的茉莉香交织在一起,时光的界限变得模糊。
他自幼生长在白鹭区那座爬满青藤的老宅里,宅院后有一棵百年白鹭树,开花时像落满了雪。爷爷的书房永远弥漫着墨香和药草味,那里收藏着灵韵城最齐全的兵法典籍。小江淮总爱趴在爷爷膝头,听那些用金线装订的竹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文曲星转世啊。”私塾先生看到他七岁就能背诵《六韬》全篇时,捋着胡须感叹。那时他眼睛还很好,能看清书页上最细微的批注,能辨认港口每艘蒸汽飞艇桅杆上的编号。
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那天,港口的雾特别大。母亲把父亲锈迹斑斑的怀表放在他手心时,表链上还沾着玄武区特有的赤铁矿粉末。那年他十岁,第一次明白书本上的“马革裹尸”四个字有多沉重。
爷爷本已归隐田园,却在某个黎明重新穿起了压在箱底的制服从统帅府走出来时,晨光在那枚青铜副官徽章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小江淮追着蒸汽飞艇跑了很久,直到呛人的煤烟让他咳出眼泪——他那时以为,等港口钟楼的指针转满三十圈,爷爷就会像往常视察那样,带着一包松子糖回来。
那段时间港口总是挤满人群,每当有蒸汽飞艇从天际线浮现,码头上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小江淮会挤在人群最前排,踮着脚数着每一艘飞艇的编号——c-771、A-302、b-449……他记得爷爷乘坐的是“S-108”,那艘漆着白鹭家徽的银色飞艇。
他想起爷爷临行前把副官徽章别在他衣领上,笑着说:“等爷爷回来,就教你如何用这枚徽章变魔术。”
可是S-108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在军部档案室最底层的铁柜里,看到爷爷那页盖着“绝密”红印的作战记录:玄武区沦陷前夜,七十岁的老人带着三百死士引爆了最后一座蒸汽堡垒。
回到现在,乔鹭的呼吸渐渐平稳,但攥着他衣角的手指仍微微发抖。就像当年母亲听闻噩耗时,手中那盏永远没等到归人的茶杯。
“你爷爷的事……”乔鹭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鼻音,“老统帅临终前告诉我,当年若是江老没带敢死队断后,整个西线军团都会……”
“我知道。”江淮轻声打断,摸索着将墨镜重新戴上。这动作如今已变成一种掩饰,遮住那双逐渐死去的眼睛。“所以十七岁那年,我主动请缨当了老统帅的副官。”
他记得那个暴雨夜,自己浑身湿透地跪在统帅府门前,捧着爷爷留下的战术笔记。老统帅用长满老茧的手捏着他的肩膀说:“江家的男人,怎么都这么倔。”
书房的西洋钟敲了七下,惊飞窗外一群白鹭。江淮突然很庆幸此刻——这样就不用面对乔鹭脸上那种他熟悉的表情。当年母亲在港口等不到爷爷时,铜镜里映出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其实……”江淮转动着茶杯,“我偷偷改过爷爷的战术。”他感觉到乔鹭突然绷直了脊背,“三年前那场守城战,我用的就是爷爷在玄武区失败的那套方案——只不过在蒸汽炮阵列加了三个预备点火点。”
乔鹭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颤。当年正是这场战役,让年仅二十五岁的江淮一战成名。没人知道那精妙绝伦的战术调整,源自对家族悲剧的反复推演。
“你总是……”乔鹭的声音带着无奈的温柔,“把最重要的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江淮嘴角的笑意忽然凝固在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墨镜边缘那道几乎不可察觉的裂痕。记忆像被撬开的蒸汽阀门般喷涌而出,带着硝烟与血气的往事扑面而来。
三年前那个雪夜,东线战场的爆炸声至今仍时常震响在他的梦境里。当时作为随军医师的江淮正在临时医疗帐里配药,突然听见蒸汽机甲过载的刺耳警报。他冲出去时,看见三台冒着红光的玄武区重型机甲正突破防线——其中一台的熔炉核心已经开始呈现不祥的橙红色。
“所有人后撤!”他声嘶力竭的呼喊淹没在爆炸的轰鸣中。后来军报记载,是江副官用银针刺入机甲操纵师的昏睡穴,才让失控的钢铁巨人在营地外围倒下。但没人知道,在抛出那套家传银针的瞬间,飞溅的金属碎片划破了他的眼眶。
最先失去的是色彩感知。江淮永远记得自己苏醒时,世界像被浸泡在褪色药水里的老照片——老统帅花白的眉毛与帐篷的灰白帆布融成一片,唯有纱布上渗出的血迹还保持着刺目的红。
“视网膜金属中毒。”军医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碎片上的是玄武区特制润滑油……”
那时他还能勉强看见窗外的雪,一片片如同破碎的羽毛。老统帅每天都会带来新的古籍医书,但江淮清楚,当自己开始把止血钳和剪子搞混时,所谓治疗不过是安慰剂。
解甲归田的日子比想象中平静。白鹭区最南端的小院里,他种了许多不需要分辨颜色的草药:薄荷、迷迭香、艾草……手指摩挲叶片就能辨认。
直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傍晚。来送补给的小兵淋得透湿,嘴快提到新统帅继任大典的混乱:“乔小姐——啊不,乔统帅差点被反对派的毒酒……”
药碾从江淮手中坠落,碾碎了一地当归。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翻烂的《毒物要略》和《急症金针》,原来不只是为了治眼睛。
统帅府的门槛比记忆中更高。当江淮出现在议事厅时,满堂戎装的将领们投来惊诧的目光。他听见金属铠甲碰撞的声音,有人小声嘀咕“瞎子也能当副官?”
然后是一阵带着茉莉香气的风。乔鹭——不,现在该叫统帅了——直接冲下台阶扶住了他发抖的手。江淮看不清她缀满勋章的新制服,但能听见那些金属徽章叮当作响的声音,像极了当年她偷戴父亲军帽时,帽檐垂落的链子声。
“我需要一个敢对我说真话的副官。”乔鹭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能听见,“就像小时候你总说我爬树会摔断腿那样。”
江淮摸到递来的副官印章,青铜质地,边缘刻着防滑的细纹——和爷爷那枚一模一样的设计。当他颤抖着盖上第一份公文时,墨迹恰好晕染在“白鹭区”三个字上,像极了当年小乔鹭摔进他家庭院时,沾在《孙子兵法》上的泥印子。
“笑什么?”乔鹭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有温热的茶杯再次塞进他手里。
“想起某人当年说,绝对不要像我爷爷那样当个操劳命的副官。”江淮故意用杯沿碰了碰她的戒指,“结果现在——”
“江淮!”乔鹭恼羞成怒地拍桌子,但立即又抓住他手腕,“茶要洒了……”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抚过他腕间那道旧伤疤,那是第一次替她试毒时留下的刀痕。
书房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蒸汽钟的齿轮声。江淮知道,此刻乔鹭一定在看他墨镜后已经彻底灰白的眼睛——就像他曾经每天检查她练武留下的淤青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