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缓缓放下报纸,指尖摩挲着纸页的褶皱,如同拂去心底的担忧,他转向车窗外,目光追逐着飞速倒退的苹果树林,翠绿的叶片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
那些祝福信件的温情似乎还残留在手边,一丝惆怅浮现在他眼底,这三十二人究竟又有多少能回来呢。
指甲里残留着粉笔的白色粉末,艾伦眼前出现的是,第一次站上讲台时,强装镇定却仍旧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仿佛又听到了训练场上,约翰第一次成功施展连射术式时,那道划破天际,虽然青涩却充满希望的魔力光辉,如同稚鸟撕裂天空的狂风。
释放魔导术式时,空中炸开的那团笨拙却绚烂的彩虹色魔力光晕……
一封封用不同字迹写就的祝福信件,被他小心地收拢,塞进了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箱里。
现在还不是打开它们的时候,艾伦想。
至少,要等到他们平安回到王都,或者等到他们站上授勋台,领取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再来细细品读。
“下一站,莱比斯。”
列车广播里传来机械而冰冷的报站声,这个地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车厢里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
莱比斯,距离前线似乎越来越近了,每次广播宣告的站名,都意味着近了,更近了。
学生们的欢声笑语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渐渐收敛,空气重新变得有些凝滞。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这趟旅程,或许真能算作一次不错的毕业旅行吧。
但现在,气氛如此严肃紧绷,可不是什么好事。
艾伦知道,绷得太紧的弦,迟早会断裂。
第一次真正踏上战场的士兵,哪怕是受过训练的军校生,也难免会感到焦躁不安,对未知的未来感到茫然和恐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有些人甚至会因此彻夜难眠,精神恍惚。
只有真正经历过炮火的洗礼,他们才会迅速蜕变。
至于最终会朝着哪个方向转变……艾伦摇摇头,那不是他能掌控的。
士兵与军官的职责不同。士兵的核心是服从,而肩负着指挥责任和战友生命的军官,内心的煎熬往往更甚。
作为他们的教官,作为他们此刻的领队,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安抚,疏导他们的情绪。
艾伦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喂,喂,都打起精神来!”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别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嘛,对自己有点信心,也要对我有信心,不是吗?”
“你们这几个月流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还能指望做到什么呢?”
“来吧,趁着还有点时间,咱们放松一下。”
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埃里克,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埃里克,我知道你小子包里肯定偷偷带了扑克牌,对吧?”
“别藏着掖着了,快拿出来!”
在艾伦的刻意带动下,车厢里的气氛如同冰封的湖面开始解冻。
起初还有些犹豫和拘谨,但很快,几副扑克牌被翻了出来,洗牌的哗啦声,纸牌拍在小桌上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低低的争论和偶尔爆发出的笑声,逐渐驱散了之前的沉闷。
快活的空气重新在车厢内弥漫开来,仿佛将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铁轨的撞击声都隔绝在外。
这是属于他们的,或许是最后的,可以暂时忘却前路艰险的快乐时光。
当列车上的乘务员再次巡逻至此时,推开这节特殊军用车厢的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与其他几节车厢里或沉默、或低语的压抑氛围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甚至还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这景象实在太过奇异,特别是当他注意到那个领头的、看起来比许多学员还要年幼几分的中尉教官正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时,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油然而生。
他把这见闻告诉了其他同事,结果收获了一片怀疑的眼神。
角落里,温妮看到教官将那些信件妥善收进了手提箱,而不是当场拆开,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要是真的被当面读出来,那该有多么令人难堪啊,她会找个地缝钻进去的。
安妮斯凑近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低声打趣:“好啦,别绷着脸了,至少心意送到了,不是吗?”
这一次,温妮没有像往常那样脸红反驳,也没有流露出羞涩,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
或许,这段还未开始便已注定仓促结束的初恋情愫,就像窗外飞逝的风景,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了。
看着重新恢复活力的学员们,艾伦暗自松了一口气。
空洞的大道理谁都会讲,但真正要让这些即将面对死亡的孩子们放下心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起来,这里最胆怯、最抗拒前路的,恐怕反而是他自己。
明明已经算是经历过种种磨难,甚至触摸过绝望的边缘,可再次踏上战场的勇气,却始终难以真正凝聚。
他只是,作为这些学生们暂时的指挥官,作为他们眼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大人”,必须强撑着,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流露出丝毫的软弱,不能让士气在出发前就垮掉。
至少,表面上得装得像那么回事。
反正,艾伦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压根不是当指挥官的料。
让一个习惯了键盘鼠标、朝九晚五的二十一世纪普通上班族,来指挥一群孩子去拼命……这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
“呜……好想躺平混吃等死啊……”
“好想回家打电动……”
他忍不住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哀嚎。
“......”
初春午后的太阳透过车窗,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
伴随着车轮碾过铁轨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艾伦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很快就抵挡不住倦意,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毕竟,这具身体才十四岁,正是贪睡长个子的时候。
人睡着的时候,往往是最没有防备、最显露真实状态的时刻。
艾伦不知道的是,在他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后,车厢里的喧闹声不约而同地渐渐平息了下来。
玩牌的动作放轻了,交谈的声音压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那个蜷在座椅上熟睡的身影。
埃里克蹑手蹑脚地凑到艾伦身边,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教官沉睡的脸庞。
卸下了平日里的威严和冷厉,此刻的艾伦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少年,甚至因为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完全看起来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埃里克压低声音,朝其他人招手,“艾伦教官睡着的样子,好可爱啊。”
“你们过来看看。”
几个胆大的学生也凑了过来,发出窃窃的议论。
“唉,真的呢,我看看。”
“哈哈,脸颊还有点婴儿肥,像小宝宝一样。”
“呃,说婴儿有点夸张了吧,顶多像个小弟弟。”
“哼哼,这么难得的画面,我得记录下来。”埃里克说着,就摸索着想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是卡尔。
“这样的记录怎么够,”“把这当做你的军官回忆录吧。”
“而现在,我们需要这个。”卡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动着某种异样的光彩,“是时候拿出我的宝贝了。”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卡尔从随身携带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台结构精密的相机。
那金属外壳在车厢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峻的光泽,镜头如同深邃的宝石。
“哇,卡尔,你居然还有这种高级货!”约翰凑过来,脸上满是惊奇,“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
卡尔熟练地调整着焦距和光圈,头也不抬地回答,“你忘了我哥哥是做什么的了?耳濡目染,摄影这方面,我也算小有心得。”
他举起相机,透过取景框对准了熟睡的艾伦,配合着车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轻轻按下了快门,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卡尔放下相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要把战争最真实的画面,展现在世人面前。”
“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战争的残酷,或许……”
约翰听着,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卡尔的肩膀,语气带着富家子弟特有的爽朗与大方,“好小子,有志气!等这场仗打完,你要是真想办报社,我让我爸爸资助你!保证给你弄个帝国最新最好的印刷设备!”
卡尔抬起头,看着约翰真诚的脸,笑了笑,“那就先谢了,希望我们都有机会看到那一天。”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埃里克见到有相机兴奋道。
“快给我们拍张合影吧。”
在埃里克鼓动下,所有人都在这个车厢里拍了一张合影,当然也包括熟睡的艾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