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瓦檐尖,许瑶蹲在灶台前煎药。
药罐里翻滚的当归混着柴胡味,把西厢房窗棂上贴的褪色窗花都熏得发苦。
她刚用蒲扇压住窜出来的火苗,就听见篱笆墙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瑶丫头!“村民甲扒着柴门探进半个脑袋,鼻尖沾着昨夜看热闹蹭的纸灰,“孙家那个活祖宗,今早往公社摇电话时撞见她三姐了!“
他神神秘秘地比划三根手指,“三姐揣着布口袋往村尾土地庙钻,眼珠子跟黄鼠狼似的滴溜转。“
许瑶手里的蒲扇“啪嗒“掉进灶膛。
灰烬里腾起几粒火星,像极了昨夜王铁柱靴钉擦出的火光。
她望着药罐咕嘟咕嘟冒出的白雾,忽然觉得后颈被薄荷味的水壶烙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村尾的芦苇荡里,薛寒正在修补渔网。
墨绿军裤卷到膝盖,晨光在他背肌上镀了层金边。
许瑶隔着三丈远就看见他战术腰带挂着的五帝钱——那是昨夜狗崽子项圈上晃动的同款铜钱。
“她在地窖藏了二十斤桐油。“
薛寒听完转述,将磨得发亮的鱼叉插进淤泥。
浮萍顺着涟漪荡开,惊飞了芦苇丛里偷食的麻雀,“腊月里白面引老鼠,桐油烧仓库——连环套。“
许瑶攥着军用水壶的手一紧。
壶身还留着薛寒的体温,边境带来的沙棘果香混着他身上松针的气息,将她心头乱窜的焦躁熨平了些。
正要开口,忽见薛寒战术手套上沾着片青鳞——是今早特意给她捞的鲫鱼。
“今晚吃鲫鱼豆腐汤?“
他低头系渔网活结,喉结上的旧伤疤被芦苇影割成两段,“多放芫荽。“
许瑶望着他衬衫下若隐若现的绷带痕迹,忽然想起昨夜纸灰纷飞时,这人用后背替她挡住三姐砸来的石块。
掌心的水壶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眼眶发酸。
日头偏西时,三姐果然来了。
她换了件灰扑扑的斜襟褂子,发间别着朵惨白的纸绒花,活似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孝妇。
许母的盲杖刚碰到门槛,三姐“扑通“跪在晒着草药的竹匾前,震得当归片簌簌往下掉。
“瑶妹子,我是猪油蒙了心啊!“三姐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袖口露出半截簇新的红头绳——正是昨夜绞过她脖子的那根。
她膝行着去够许瑶的布鞋,藏在身后的布口袋却露出截麻绳头,绳结处还沾着土地庙香炉里的香灰。
许父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混着药罐沸腾的咕噜声。
许瑶盯着三姐衣襟上歪歪扭扭的补丁,忽然发现针脚用的是军用帆布线——和薛寒缝补渔网的线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将晒干的艾草堆到窗台,那里摆着薛寒今晨送来的新鲜木槿,花蕊里还凝着露水。
“三姐快起来。“
许瑶虚扶一把,指尖触到她袖袋里硬邦邦的物件。
是供销社新到的黄铜锁扣,能在推搡时悄悄划破人衣裳的那种。
昨夜祠堂青石碑上的抓痕,也是这般半月状的印记。
三姐顺势抓住她手腕,指甲缝里的桐油味刺得人太阳穴直跳:“好妹妹,明日我帮你晒被褥赔罪?“
她袖口翻动间,许瑶瞥见内袋缝着的暗红色布条——正是生产队仓库封条的颜色。
暮色渐浓时,三姐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临出院门时“不小心“踢翻了腌酸菜的陶瓮,弯腰收拾时,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悄悄刮过窗台。
许瑶假装没看见她往木槿花盆里塞东西,只是将薛寒给的薄荷叶揉碎了撒在瓮沿——明日太阳一晒,某些人手上的桐油味就该现形了。
风掠过晒谷场,卷着几片烧剩的纸钱贴在篱笆上。
许瑶望着三姐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后腰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供销社装火油的铁皮罐。
远处传来狗崽子欢快的吠叫,项圈上的五帝钱在夕阳下闪着诡谲的光。
月光爬上木槿花盆时,许瑶正把薄荷叶汁抹在窗棂缝隙里。
薛寒给的野薄荷在月光下泛着银霜,指腹碾过的汁液粘稠得像是凝固的夜色。
她故意留了半扇没关严的支摘窗,夜风卷着三姐身上劣质雪花膏的味道飘进来。
第二日天未亮,许瑶挎着竹篮佯装去采荠菜。
晨雾刚漫过田埂,就听见自家灶房传来陶瓮挪动的闷响。
她贴着篱笆墙折返,透过支摘窗的缝隙,看见三姐正用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掀开米缸盖子。
“三姐找什么呢?“许瑶突然推门而入,惊得三姐手肘撞在腌菜坛上。
泡椒水溅在对方新换的蓝布衫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形状。
三姐慌忙将攥着的油纸包塞进裤腰,转身时带翻了竹筛里的黄豆:“哟,瑶妹子不是采野菜去了?“
她鞋底沾着的薄荷汁在青砖地上拖出黏腻的痕迹,“我替婶子找红糖冲水喝,你这当闺女的倒防贼似的。“
许瑶盯着她腰间鼓起的油纸包,忽然闻到熟悉的桐油味。
昨夜薛寒在土地庙后墙发现的油渍,此刻正顺着三姐裤脚往下滴。
窗台上那盆木槿突然无风自动,藏在花蕊里的铜铃铛发出细碎声响——是薛寒系在芦苇丛里的示警铃。
“红糖罐子分明在东屋阁楼。“
许瑶故意抬高声音,余光瞥见许母的盲杖已经探进灶房门槛,“三姐怎么偏要掀西屋的腌菜缸?“
三姐脸色骤变,突然抓起竹筛里的黄豆往地上撒:“许家妹子好大的威风!“
她尖着嗓子哭嚎,黄豆粒蹦跳着滚向闻声赶来的村民,“我不过心疼婶子眼盲心苦,倒要被小辈当贼防!“
许父的咳嗽声在里屋炸响,药罐盖子被蒸汽顶得哐当作响。
许母颤抖的手摸索着扶住门框,盲杖“咚“地杵在地上:“他三姐,上月初八你借的十斤苞谷面......“
“老不死的别血口喷人!“三姐突然暴起,染着红指甲的手直指许母鼻尖。
她袖口甩出的桐油点子溅在许瑶手背,烫出个针尖大的红印。
院门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三姐的堂弟王二麻子扛着钉耙闯进来,钉齿上还沾着生产队仓库门板上的红漆:“许家闺女欺负寡妇啦!“
他故意将钉耙往青石阶上砸,迸出的火星子溅到薛寒清晨送来的渔网上。
许瑶正要开口,忽觉身后卷来一阵挟着松针气息的风。
薛寒不知何时站在了晒草药的竹匾旁,战术腰带上的五帝钱正巧挡住王二麻子砸下来的钉耙。
他军靴碾过满地黄豆,踩碎的豆壳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仓库门板少了两块。“薛寒垂眸擦拭鱼叉,寒光映出三姐瞬间惨白的脸,“新刨的木屑里掺着凤仙花瓣。“
三姐的哭嚎戛然而止。
她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窗台那盆木槿。
藏在花盆里的铜铃铛突然炸响,惊得她手忙脚乱去捂,油纸包“啪嗒“掉出半张供销社的提货单——正是生产队丢失的那张桐油批条。
王二麻子的钉耙还悬在半空,薛寒突然将鱼叉往青砖地上一戳。
五帝钱碰撞的脆响里,许瑶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比了个特殊手势——那是昨夜他们在芦苇荡约定的暗号,代表“借条在东南角“。
“听说许家老宅的房契......“三姐突然压低声音,染着桐油的手指勾起许瑶一缕碎发,“就压在村支书装借条的铁盒里。“她指甲划过许瑶耳垂,留下道带着火油味的红痕,“妹妹若肯把今日这事抹了,姐姐保管让你见着真东西。“
晚风掠过晾晒的艾草,将三姐阴恻恻的笑声吹散在渐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