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子时……”
听到这个对于时间的古代称呼,林此默不免有些稍稍愣住,他实在想不明白,现代社会怎么还有人会用“子时”这个词汇。
“他……他们……”
张志国的身子不停颤栗,仿佛在回想什么恐怖的东西,讲真,林此默真怕他下一刻直接化身颠公,起来吓自己一跳,
“他们来收庄稼了……”
……
那是张志国永远忘不了的一夜,那场华北大灾到来的第一天。
轰隆!?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宛如天河决堤,浩浩荡荡的雨水铺天盖地而下,那一天,刚好值夜班的张志国正缩着脖子钻进污水处理厂大门。
“这鬼天气……哈,冻死我了。”
张志国擦了擦手,随后朝冻僵的掌心哈了口白气,手电筒光束扫过沉淀池,对讲机里传来班长含混的抱怨:
“妈了个巴子的,二号泵房电压又不稳了……老张,去瞧瞧……”
“诶。”
张志国应了一声,暴雨像冰锥般砸在他的安全帽上,防风门帘在身后猎猎作响,裹进一股混着铁锈味的寒气,
“遇到这种天,真够倒霉的。”
他擦了擦额头的雨水,稍微抱怨了一句,面前的世界已经添上了水花的滤镜,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本该匀速旋转的刮泥机貌似停摆了,远处冰碴在栅板间凝成了狰狞的獠牙。
“这是……”
张志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便重新揉了揉,再度睁开,大雨却忽然下的更猛烈,给他面前的世界覆盖。
算了。
他心中暗道一声“时间不多了”,随后,开始继续弯着身子前进,恍惚间,张志国不知怎的,想起老周说过夜班能听见池底传来怪声,可从前他只当是对方的幻觉。
此时,污水处理厂浸泡在墨绿色的黑暗里,控制室电子屏显示零下五度,曝气池表面结了层薄冰,在探照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死光。
“王洛在吗?去……”
对讲机中传来班长的调度。
暴雨彻夜之中,张志国继续踩着胶靴穿过二沉池,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雾气,将漂浮的活性污泥照得如同沸腾的沥青。
“啊啊啊啊啊嚏……”
不知不觉,张志国的身子开始抖了起来,意识也逐渐模糊,
被冻的吗……
他在心中这样想着,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突然浓厚起来的腐坏鱼腥味。
不行……
张志国抬起冻疮的手,又行进了一段路程,最后停在第三号泵房前,手电筒光束扫过锈蚀的闸门,照见门缝渗出荧蓝色的黏液。
这……
他有些恍然了。
这种颜色不该出现在污水处理厂,倒像自己女儿曾经给带自己去“苏源市汪洋主题乐园”时描述过的荧光海——
如果那些海水会像活物般顺着混凝土裂缝蠕动的话。
“操......”
张志国橡胶手套摸上门把手的瞬间,黏液突然沸腾起细密的气泡,二十年的工作经验让他本能后退,却还是被迸溅的液体沾到袖口。
尼龙布料立即卷曲碳化,皮肤火辣辣地疼,仿佛有无数根海胆刺扎进毛孔。
“王络你他妈死哪去了?AAo池溶解氧掉到0.3了!”
!
突然,对讲机炸响班长的怒吼。
张志国的精神猛的一滞,手电筒差点脱手摔进曝气池,就好像刚才是在叫他一样,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转头时却再度僵在原地,
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池面,此刻漂浮着上百团珍珠母色的胶状物。
“我……”
张志国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些在雨中显得无比模糊的东西,它们随着鼓风机的节奏收缩膨胀,像无数颗畸形的心脏在同步跳动。
忽然,最靠近池边的那团竟裂开十字形口器。
“啊!”
下一刻,张志国惨叫一声,暗红色的触须闪电般缠住他脚踝,防护服发出布料撕裂的呻吟。
“不,不不,啊啊啊!”
原本被冻得几乎僵直的张志国意识被本能的求生欲望叫醒,他踉跄着抓住护栏,死死攥紧着对方并向泵房的方向挪动,冻雨顺着领口灌进保暖内衣,在胸口凝成冰片。
“啊啊啊啊!”
在无绵的恐惧之中,他疯狂的乱叫着,拼着力气向上攀,黑暗当中,二十米外的配电箱闪着电火花,像团被困在暴风雪里的萤火虫。
“不……”
忽的,张志国双眼一怔,被触手牵扯的大腿膝盖处传来一声撕裂的声音,仿佛骨折的前兆,顿时,他被吓的浑身一滞,随即愣在半空,全身皆肃,尤其在腿部用力。
“二号泵房电压怎么样了,老张?”
然而,正当他尽力对抗触手撕扯之际,张志国的指尖忽然触到了什么,某种滑腻的触感从珊栏渗出,
此时的张志国神经紧绷,根本不敢言语,
或者说,他被吓傻了。
轰隆!
下一刻,天空中一道惊雷划过,光明照彻片刻,在此期间,张志国双眸惊缩,竟看到珊栏上涌现了绵延数十米的荧蓝色黏液,在零下气温里不仅未冻结,反而像活物般顺着珊栏攀爬。
“老张,老张?”
对讲机里传来催促,
“救......”
然而,张志国的呼救卡却在喉头化作哽咽。
雷芒散去,粘液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发出摩擦气泡的声音,每一下都让张志国心中一颤,随后,那触手忽然用力,再度一扯他的大腿!
“啊!”
张志国再度发出最原始的,夹杂着恐惧的嘶吼,被冻得发麻的紫色双手脱离珊栏,整个身子都被扯了下去,重重的砸在冰冻的地面。
“嘶……”
坠落之后,痛感透过棉袄传递其身,
肾上腺素加快分泌,带着张志国迅速脱离晕眩的迷境,睁开双眼,发现旁边竟然就是刚刚掉落下去的手电筒,
随后,他扭头向手电筒照射的方向望去,却看到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场景——
结冰的曝气池表面凸起无数肉瘤状冰包,每个冰包内都封着一只幼体,苍白的蹼爪正在缓慢抓挠冰层,成群半透明的管状生物在污水管道口蠕动,每只都长着七鳃鳗般的环状口器,它们吞食着冰碴,发出指甲刮黑板般的吱嘎声。
突然,其中最肥硕的那只转向光源,露出腹部密密麻麻的人脸浮雕。
“操啊!!! ”
张志国踉跄后退,后脑勺重重磕在一旁的墙面,受撞击产生的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这一刻,他看到了这里的全貌,整个精神仿佛都受到了重创,反胃的呕吐在他口腔翻涌,抓住他的触须末端结构,原来根本就不是水生生物的吸盘,而是密密麻麻的眼球!
每颗瞳孔都倒映着他扭曲的脸!
随后,更多胶状物从池底升起,表面浮现分形图案,那些几何纹路开始旋转,在那些眼球上烧灼出焦黑的印记。
“你他妈死哪儿去了?”
对讲机中传来他这一刻所熟之语,
他记得,一声悠扬的船笛声,从通道传出,恍惚间,晨会录像里的空白画面开始侵蚀记忆,张志国疯狂踢打的动作突然停滞,
他痴愣的看着一切,双眼无神,
缠在腿上的触须不知何时消失了,池面平静得像块发霉的镜子,只有防护服裂口处,尚且残留几丝荧蓝黏液。
“我......”
张志国木楞的开口,有些生硬的转头,看着四周熟悉的场景,内心无语却张口欲言,
“在哪?”
接着,更衣室的铁柜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见此一幕,张志国浑身开始哆嗦,然而莫名的从兜中掏出白瓶药片,喉结滚动吞下双倍剂量,奥氮平的苦味里混着海盐的咸涩,像生吞了把晒干的海蜇。
随后,他生硬的转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男人,此刻眼白正爬满血丝,脖颈浮现的鳞状红疹正随着外面鼓风机轰鸣明暗闪烁。
“呵呵,这个倒不用担心。”
镜头一转,筒子楼“青阳心理诊所”中,一位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心理医师坐在桌子后面,十指合拢,对张志国微笑的说道,
而后者,则佝偻着身子,坐在对座,低着头,双眼空洞无神,
“您呢,最近可以常来,我会在白天恭候。”
随后,心理医师托腮,看了眼药柜,
“不过,上次给您的药已经没了,今天会有人来送药的,您可以尝试在此等待。”
“好......”
张志国颤栗的捂了捂脸。
那一夜,依旧是暴风彻雨,尤其东南方向的高楼市区,堪称末世降临。
咚!
咚!
咚!
果不其然,如医师所说,有人来送药。
只是那位医生并未在诊所,而是在晚上出去了,张志国便留守在此,等待。
接着,后者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一个披着黄色雨衣的矮小身影,就像侏儒一般,它看到张志国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将一包药递给了他。
张志国抖着手,接过这一切,
然而,当他与对方的手接触,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粘稠触感。
!
猛的,张志国恍惚的精神一震,
他看到了,看到了从侏儒雨衣袖管伸出的、末端分叉的苍白触须,还有那些蓝色的黏液,勾起了他在曝气池中的记忆。
而后,他愣在当场,
但那个侏儒,却并没有在意张志国的行为,而是转身离开,徒留后者的颤栗之影。
之后的东西,他记不清详细了。
他只知道,在此之后他变得神志不清。
只是隐约间,感受过妻子的责骂,儿子的抽泣,父母的叹息,街坊邻居的嫌弃,同事的异样眼光,班长和上级的辱骂……
至于那个医生,偶尔回来过几次,
他说的话张志国也记不清了,但在周末,却有了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呃啊……”
他记得,当时的他被掐住了脖颈,直接提了起来,被摁在墙壁之上,当时室内来了六个人,张志国不清楚摁他脖颈的人是谁,只知道那些人好像称呼他为“巴蛇”。
然后,那些人聊了聊,
他们谈及了一些东西,类似点天灯、纵队、巡天御史之类的,张志国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在其中却敏锐捕捉到一个词——
无鳞体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记住这个词,但隐约中总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他在污水处理厂看到的东西就是“无鳞体”!
后来,那些人走了,医生又回来了,
张志国记得,那个医生当天好像丢了什么东西,记不清了,似乎是个证件,
又入了夜,医生将他扶上床,
而那医生似乎知道自己的状态,知道他的神志不清,所以亲自来给自己喂药,然而,一霎那,张志国感觉那药里面有什么,而那,似乎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
在那时,他一把将药物夺走,仔细端详,
恍惚间,张志国只觉得腿上重新出现了触须,周围的环境又变换到了污水处理厂,那些怪物,那些“无鳞体”,又再度出现。
他不吃药后,医生显得很生气,
随即,后者对张志国斥责了起来,可在他的视角中,却化作了对讲机中班长的责骂。
“张志国(张志国),你疯了吗(你死哪了)?不吃药(不回话),是不想治病了吗(他妈的不想干了吗)……”
医生说了很多,班长也骂了很多。
但,张志国却没有回应,
朦胧的意识中,他昏昏欲睡,那些“无鳞体”啃食着他的身躯,那些咒骂侵蚀着他的精神,忽的,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个疑问——
我在干什么?
在他产生这个疑问的同时,张志国再度听到了那悠扬的笛声,如同置身于海岸,而远处,有舰群启航。
那时的张志国,清醒的认知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迷茫,无助,更绝望,
他身处海滩上,他被“无鳞体”们包裹着,他被医生责骂着,一种对死的渴望豁然弥漫,然后,这种渴望又迅速被收走,
就像有人,在收割着麦穗。
之后,张志国并没有死,他依旧浑浑噩噩的活着,也不想吃药,但医生逼着他吃,他不得不吃,这使得一位原本就有精神分裂倾向的患者几乎要崩溃,几乎就彻底疯狂,直至如今……
……
林此默默默听着张志国那详细的叙述,右手按上他肩膀,不时之间,沉淀池的腥臭已经灌满了他的鼻腔。
忽的,张志国稍稍一愣,听到了自己脊椎所发出的贝壳开裂般的脆响,皮肤下的硬块顶出无数珍珠状凸起,渗出沥青物质。
“他们来收庄稼了......”
他盯着自己指尖冒出的半透明触须,对着林此默重复了一遍自己最初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