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宴回到家中时,步履反而有几分沉重。
他心中不停琢磨着究竟要怎样和沈棠宁开这个口。
并非是他故意先斩后奏,如果她事先知情,一定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可他又不得不做,两人最终还是会生出矛盾。
冷不丁瞧见八两趴在月洞门边,探头探脑,他眉头一挑走上前:“你鬼鬼祟祟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八两见了他,顿时神情悲壮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根细长的藤条:“公子,我错了,你罚我吧!”
“发生什么事了?”见他这副模样,池宴突然有股不太好的预感。
咬了咬牙,八两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闭上眼等着挨打:“您书房里的纸篓子,我本来是要拿去扔的,可是被少夫人要了过去。我想着看就看吧,反正公子您行事坦荡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谁料她瞧见以后……”
他还没说完,只觉得面前一阵风掠过,再睁眼时早已没了他家公子的身影。
沈棠宁静坐在铜镜前,听到雪青说池宴回府的消息,面上并无波澜。
早在她瞧见那些废纸上的内容时,她就已经明白了池宴的打算。
原来他瞒着她的,竟然是这么大的事!
她知道这件事怨不得池宴,崇德帝迟早会对世家动手,谢家注定难逃此劫,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池宴亲自操刀。
而且他竟还打算瞒着她。
这让她不禁联想到前世,她也是这样被池景玉一步步欺瞒着,他斩断她的左膀右臂,将她困在后宅闭目塞听,以至于完全和外界隔绝了联络。
直至谢家覆灭,她才恍然惊觉这个惊天的阴谋,想要做什么却为时晚矣!
迎接她的是血流成河的场景,谢家满门,无一人生还。
眼底逐渐泛起冷意,没人知道她最初得知池宴的打算时,那股蔓延至四肢百骸,彻骨的冰凉!
她有多怕当日的悲剧重演……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棠宁收敛了情绪,静静等着来人出声。
池宴望着烛光笼罩下的身影,抬起的脚忽然不知该不该落下去,他不禁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心情。
以她的聪慧,看到那些东西后定能第一时间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不知道此事她的心情,总之一定不会好。
“姑爷,您站在门口做什么?”
雪青实在看不下去,开口提醒。
池宴惊觉回神,有些尴尬地扯出一个笑,随即踏进了门:“你……还没睡?”
雪青非常有眼色地将门给掩上,回想小姐白日的反应,她估摸着两人得吵起来。
她要不还是躲远点?
沈棠宁没有搭腔,池宴硬着头皮绕到她面前,挠了挠后脑勺,百爪挠心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索性直接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她的眸光清冷的黑白分明:“不然呢,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池宴已经能够确定,她确实很生气,好像还气得不轻。
唇角微微抿直,他眉眼耷拉下来,眼角余光偷瞄她的脸色:“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沈棠宁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笑意:“你说让我相信你,可你呢,有拿我当你的妻子吗?这么大的事情,你甚至事先都没有和我商量过?”
池宴神情一紧,连忙解释:“我本来今天就打算跟你坦白,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仿佛气笑一般:“先斩后奏是吗?”
池宴心里一个咯噔:坏了,她说的都是他的台词。
“阿宁,你先冷静一下。我们理性地探讨,你也知道陛下早就有心整治世家独大的风气,所以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沈棠宁慢慢平静下来。
池宴认真地盯着她,眉头不自觉紧蹙,“而且世家独大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百姓,都并非什么好事。你不在朝堂,或许还没有太过清晰的认知,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无一例外都被世家牢牢垄断!”
“他们只顾自身利益,暗中倾轧排除异己,长此以往积弊深重,就像附在大树上的蛀虫,在看不见的地方,树干早已被掏空。”
见她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想来是听进去他的话,他语气渐松,“落后的东西迟早会被新事物取代,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顺应它的到来?谢家如今主动退让,总比来日碍了君王的眼,万劫不复的强。”
听到这里,沈棠宁骤然起身,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神情看着仍是很平静:“池宴,你好高高在上啊!”
这话顿时叫池宴摸不着头脑,高高在上?这又是从何说起?
他试探性地矮下身子,视线与她齐平:“这样……还高吗?”
沈棠宁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走了两步背对着他,眼神清明,语调波澜不惊:“你可知,我自幼受世家供奉、教养,这一身荣辱皆系于你口中那个腐朽污浊的地方。”
池宴张了张嘴,下意识解释:“我没有贬低的意思。”
她微微侧过头,“身为既得利益者,我永远没有立场去指责它的不是,更遑论让我占尽好处后转过身来对付它。”
池宴不由一怔。
沈棠宁回过头来,眼睫在眼睑处拓下一片阴影,她的眼神冷静理智,却包含着万千复杂:“至于你说的,谢家主动退让,你可知失去爪牙的猛兽会是什么下场?”
他目光颤了颤,看着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任人宰割。”
“倘若谢家真的退了,那么今后是生是死,都在那人的一念之间。我外祖父未尝不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可他肩负着谢家满门的责任,他不敢退,而我也不敢赌。”
沈棠宁轻轻别过脸:“你出去吧,书房我已经让雪青收拾好了。”
……
池宴站在廊庑下愣怔良久。
他突然明白沈棠宁为何说他高高在上。
他来自另一个时代,本身就无法理解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家族利益,即便出身侯府,他也没什么浓厚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感受。
同样,他怜悯这个时代女子的处境,却无法做到真正感同身受,习惯俯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程度的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