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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也是天师对吧?”裴雪听在黑暗里低声说,“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

檀真按住了她手里的枪,“他们都还有呼吸和心跳,你这样和杀人没有区别。陆吾和他们会惩戒你的。”

“我不是要杀他们,刚刚是为了自保。”裴雪听把他的手从枪上推开了,山神庙的大门哀哀地悲鸣着。她安抚性地在檀真的手背上拍了拍,“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让我分心。”

厚重的木门轰然碎裂,明亮的月光潮水般涌进来。活死人们的身形交叠,在此刻竟然出奇的神似。黑漆漆的山神庙里亮起刺眼的光,裴雪听擦亮燃烧棒,砸进了活死人群中。

强烈的光意味着热,活死人都有片刻的迟疑。恰恰在这短暂的迟疑中,裴雪听紧接着扔出了巽字符,长风呼啸而起,卷着燃烧棒上的火焰缠了活死人满身。

火焰灼烧他们皮肉的声音,就像是在烧受潮的树枝,空气里发出了轻微的爆响。

普通的火焰对他们没有用,只是样子吓人的纸老虎。檀真这么想着,却没有开口。

活死人们身上的衣服黏上了火焰,但他们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属于“疼痛”的那条神经。他们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回过神来,齐刷刷地看向裴雪听。裴雪听脸上还带着几滴血,见状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笑容。

活死人一拥而上,裴雪听飞鸟般向后掠,同时扔出去了什么东西——

是那本族谱!

族谱的纸页翻飞,砸在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脸上。他身上的火舌舔上族谱的一角,随即迅速地燃烧起来。

裴雪听一手按在山神像的底座上,一手掏出了枪。她站没站相地半靠着神像,好似靠着她的办公桌在和人扯淡,姿态闲适。

“本来我想自己烧的。不过既然在族谱上写名字是‘自愿’,那烧掉也要自己动手才行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本族谱在火焰中颤抖起来。它试图挣扎,却滚不灭一身的火,只能徒劳地化作一堆灰烬。最后一个名字被活死人身上的火焰烧尽,空气里那股发霉的气味终于消失了。

村民们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眼神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然后慌乱地在地上滚灭了火。有人滚到了先前殷梅的血泊里,尖叫一声躲进了同伴的怀里,颤抖不已。

他们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却落进了另一场噩梦里。

“今天……是祭典吗?”有人犹疑着问。

裴雪听点亮神像前的蜡烛,“诶”了一声。

所有人的人都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明亮而迷茫。

“祭典上的祭品是什么?”裴雪听丝毫没有来路不明之人的自觉,大喇喇地问道,“是你们按特别生辰八字挑出来的小孩吗?”

人群中有些人的脸色变了,有几个人甚至捂着脸哭出了声。

裴雪听不耐烦地拍了神像一巴掌,“我问你们话呢!那些被你们选出来的小孩都去哪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有一个吧?你们村子里一个小孩都没有,全孝敬这尊泥疙瘩了?”

然而山神庙里只有曾经造访这里的天师的残魂,一个孩童的魂魄都没有。裴雪听先前以为是这伪神牙缝太大,把小孩连血肉带魂魄都吞了。但是方才一看,这伪神也只是取毕方的心头血,想来应该是不好魂魄那一口。

“你又是什么人?这都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嚷嚷着就走了上来,想把裴雪听从神像上扯下来。

裴雪听眼睫毛都没颤一下,两指在他的腕间轻点,那汉子只觉得手上一麻,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直觉,差点直接跪下来。裴雪听四两拨千斤地顺着他往前冲的劲,借力把他的头按在了祭台上。

祭台上还插着那根三棱军刺,上头明晃晃地带着那落荒而逃的老者的血。

“这伪神是个废物。”裴雪听嘲讽地说,“所以才把你们圈在这里,不让进也不让出。它怕有朝一日遇上硬钉子被掀了老巢,又嘴馋外头的野食,不肯彻底龟缩。”

“你们供它干什么?不如供个王八。”裴雪听真情实感地发出疑问。

汉子在她手底下挣扎着,脸色涨红,“不许亵渎山神大人!每个殷家村的人都仰仗山神大人的保护!”

“是吗?”裴雪听眼睫一转,指节扣住他的脖颈,微微收紧,“那他怎么不救你?他自身都难保了。”

裴雪听把离窒息而死只有一线距离的汉子扔回人堆里,背对着他们漫不经心地打开保险栓。

“毕方。”裴雪听忽然说,“你穿防弹衣了么?”

——

方东青还沉浸在裴雪听对小美人“保护好自己”的殷切叮嘱透出来的温情里,啧啧感叹,连自己受困于此都懒得动脑子思考了,就想手边有一桶爆米花,好让他反复咀嚼回味。

裴雪听炫技一般烧了族谱,村民们纷纷清醒过来时,方东青还在看角落里的小美人。

别看啦,方东青在心里唏嘘,你能得她这点温柔已经是见鬼的运气了知道吗?你知道她平时都是怎么对她柔弱无辜的同事的吗?也不知道你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一颗心都搭这人身上了……

他心理弹幕还没打完,就听见裴雪听喊他,声线微凉。

方东青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上班摸鱼刷颜值区直播,被这人抓包的时候。

“你穿防弹衣了么?”

谁穿裙子的时候穿防弹衣啊!方东青简直想破口大骂,你放过我行吗!

但裴雪听的枪口没有指向他的肉体,而是精准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

裴雪听对着神像眉心连开三枪,白磷弹分明是打了陶土上,却像是打在了易燃物里,顷刻燃烧起来。三枚黑漆漆的弹孔在神像上撕开无数裂痕,火光流淌在每一条裂缝里,黑烟像是水一样流淌下来。

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叫声里,裴雪听旁若无人地在军刺上割破了手指。她于空中画符,每落下一笔,就有血色停滞在空气中。

这是违反物理学定律的一刻。

她的动作极快,在神像彻底粉碎的瞬间,符箓落成,被她一巴掌拍进了神像里。

神像从里面炸开,符箓上疯狂生长出千丝万缕的金色丝线,绞碎了四下逸散的黑色烟雾。

角落里半死不活的方东青身躯猛地一弹,随后第一个动作是捂住胸口的衣服。那个杀千刀的老头剖他心口的时候直接把吊带割断了,他不捂住的话就得袒胸露乳。

“裴雪听你大爷的。”行动科的女装大佬、常常因为太标新立异而被陆吾点名批评的毕方鸟——方东青悲愤地指责上司,“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就开枪呢?你要是把我给打死了怎么办?”

裴雪听毫不犹豫,“那你就光荣殉职了。鉴于你是个没着没落的孤家寡鸟,你的抚恤金我可以代领。”

村民们被这一幕吓得失声,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你见过谁的元神自带防弹衣的么?你就是……”故意的三个字生生地被方东青咽回去了,裴雪听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跟每次要扣他季度津贴的时候一个模样。

方东青喉头滚动,虚张声势地对上她的目光。

“我就是什么?”裴雪听明知故问。

方东青忍气吞声道,“您是老大,您说了算。”

“檀真受伤了,你注意保护好他。我出去一下,天亮以前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息。”裴雪听顿了一下,警告道,“你要是敢把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用到他身上,我就把你和那些小网红撩骚的聊天记录发到特调局内网上。”

这毕方鸟的皮囊得天独厚,他又十分热衷捯饬自己,把禽类酷爱嘚瑟翎羽的特性发挥了个十成十。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就在颜值区开直播,开着变声器把一群水友糊弄得五迷三道的。

久而久之,找上门来的除了星探,还有大大小小的网红和富二代。

方东青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你打不过她你打不过她,然后一撩碎发对她抛了个媚眼,“好的呢,都听您的。”

裴雪听对他这副德行已经见怪不怪了,转身出去了。

方东青目光灼灼地看着休憩的檀真,像是大灰狼看小红帽、老女人看翡翠镯子、丈母娘看女婿,眼神中是熊熊燃烧的八卦之情。

他也不管自己先前被控制着划了人一刀,单方面不计前嫌地握住了檀真的手,热情地问:“来,美人,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最重要的是,怎么和我们科长勾搭……啊不是,认识的。”

檀真可解读不出他眼神里调料罐似的复杂意味,他理所当然地警惕所有出现在裴雪听身边的雄性。何况这个雄性看上去还跟裴雪听那么熟稔。

檀真斟酌了一下言辞,最后半遮半掩地说:“她看了我的身体,所以要对我负责。我现在和她住在一起。”

事实确实是这么个事实,但经檀真的嘴这么一说,其间的留白惹人遐想极了。

更何况听众是这只荤素不忌的毕方鸟。

方东青倒吸一口凉气,上上下下地看了檀真好几眼,确认他已经成年了,但还是忍不住叹道,“禽兽啊!裴雪听你真不是人!”

——

裴雪听还不知道自己被毕方鸟开除出了人类序列。

她走到山神庙外那一圈白骨边上,林林总总,大概有八九个魂,都是青年模样。他们的身体像是光束和水,轻而易举地就被月光穿透了。他们的死相一模一样,胸口的皮肤大喇喇地敞开,露出里头红白分明的肋骨和胸腔。

“看来你们没事。”最先开口提醒她的那个鬼魂说,“太好了。”

忽略他脸上灰白的死气,这人还算的上是仪表堂堂。他身上穿着旧时代的长衫,鼻梁上架着破了一个角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像是个文弱的书生。

“那本记载了几十个孩子生辰八字的册子,是你写的么?”裴雪听问。

提到那本册子,男子目光黯淡地点了点头。

“那是怎么回事?”

“在下林仪,姑苏人氏,”男子腼腆地扶着眼镜,语调平静,“我死的那一年,二十三岁。”

——

姑苏是苏州的旧称,离殷家村所在并不远。

姑苏林氏是赫赫有名的天师世家,林仪是家里的小儿子,自幼就喜爱钻研先辈流传下来的典籍。但他出过海,留过洋,并不十分信奉家里传承的那一套。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姑苏突然崛起了一门新贵。

新贵姓殷,什么生意都沾点,纺织厂、面粉厂,但凡他经手的就没有不赚的。林仪远远地跟着兄长在觥筹交错的宴会里见过那人一次,只觉得这人污浊逼人,不知道怎么挣下这偌大家业的。

“以堪舆之学来看,殷家面粉厂的选址并不好,”兄长端着酒杯摇头,也是不解,“是个易生祸患不安的地方。稍微懂点风水的人都不会在那里建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让人给骗了。”

兄长只是顺口一提,林仪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林家人向来避世,是不愿往身上多沾染因果的。

直到有一天,林仪在街上被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撞了腿。

那年月,撞人的小孩不是扒手就是碰瓷。小乞丐撞了人也不出例外地往外跑,不要命似的。林仪那天是替兄长取东西,生怕物件被这小孩顺走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

就这么一抓,后头追着小孩的人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连林仪都不放在眼里,拖着挣扎不休的小孩就要走。

林仪觉出不对劲,不肯放人,当街与人争执起来。有人认出他是林家的小公子,好声好气地劝了几句,说这是家里跑出来的偷了东西的小仆人,主家还等着要人,让林仪不要多加为难。

林仪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询问得知是殷家的人,再三确认他们不会动私刑把人打死,才松了手。

那是林仪短短二十三年人生里,做的最后悔的事。

小乞丐浸着泪水的、黑漆漆的眼睛,在他沦为孤魂野鬼的几十年里仍然煎熬着他的良心。

——

“裴小姐,你也是天师,你知道有什么改易风水的方法么?”林仪低声问。

“有很多。但是‘地利’这个东西和‘天时’一样,只可顺不可逆,否则代价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古往今来一切简易轻松的逆命之法,背后都标注着试图走捷径的人支付不起的价格。”

裴雪听的眼神清凉透彻,“所以,殷家人用那些小孩来改风水?”

林仪艰难地点了点头,“或许,你听说过‘打生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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